叫李孤飞滚过来见我。
这句漫不经心的话从林路深不长脑子的嘴里飞出来。说完后,他才注意到自己的语气有多么理直气壮。
医生掩盖住惊诧的神情,忙道,“好、好的。我这就去请示一下。”
“林博士,您先休息。”
说完,医生匆匆离开,关门时白大褂的下摆都差点儿被门缝夹上。
病房里只剩下了林路深一人。他愣了愣,缓慢地掀开被子坐起来,环顾四周,半晌才嗤笑了一声。
这句不太礼貌的话,从前算是林路深的口头禅。
他看书、或是静下心来研究什么问题的时候,常常独自在书房里一呆就是一整天,旁边只能容下一个公子。无论是突然冒出了一个不得了的灵感,抑或是口渴了想喝水,林路深都会毫不客气地让公子下楼去喊李孤飞。
公子是只小白猫,某个雨夜林路深和李孤飞一起在垃圾桶里捡的。林路深始终觉得,那晚是李孤飞一生之中最具人性的时刻。
林路深把公子抱回家,对它说得最多的话便是:叫李孤飞滚过来见我。
世事无常。在如今的脑科学中心,恐怕连陆原和和张鹏举都不敢这样对李孤飞呼来喝去了。
林路深瞥了眼屏幕上的时间,已经是晚上。他估摸着,今天大约是见不到李孤飞了。
钟剑嘴里没几句实话,可那些关于李孤飞的、夹带情绪的评论竟大多是真的。
林路深的手机放在病床旁的矮柜上。他伸手拿来,点了点屏幕,发现已经因为没电自动关机了。
林路深按了铃,找护士要了充电线和一些他现在能摄入的食物。
手机充上电后一开机,果不其然,汹涌的未接来电和微信差点把手机炸死机。
过去这七天,脑科学中心不可能允许任何人探视林路深。钟剑那边有成百上千条的来电和微信,田浩也不知从哪儿听说了什么,发微信表示关切。
林曼就更是歇斯底里。她之前已经被林路深拉黑了,但她会换个号码再发消息。林路深不用想都知道,那个未接来电数量最多的陌生号码,就是林曼。
林路深想了想,还是没有理林曼,却也没再像以前那样直接拉黑她,而是在通讯录里记下了这个号码。
林路深也没回钟剑的电话。他点开了钟灵的对话框,这是他妹妹。
林路深:「跟林曼还有钟剑说一声,我醒了,现在还活着。」
钟灵:「!!!」
一个视频电话立刻拨了进来。
林路深知道自己现在面容憔悴,索性摁断了电话。
钟灵:「……?」
钟灵:「你是林路深吗?」
林路深:「是。」
林路深:「我刚醒,打电话太累。」
钟灵没回复,只是又拨了一个视频电话进来。
林路深面无表情地再次摁断。
林路深:「你小学三年级为了跟年级第一的小姑娘交朋友,谎称自己喜欢奥数。」
林路深:「你俩的作业都是我做的。」
钟灵:「……」
钟灵:「你还好吗?钟剑哥哥说,那个什么精神病医院不许探视,妈妈都快急疯了。」
林路深:「这正是我联系你的原因。」
林路深:「你跟林曼和钟剑说,不用担心我。」
钟灵:「???你在说什么胡话??就你现在这个情况,怎么可能不担心?」
钟灵第三次拨来了电话。林路深有些无奈
林路深:「我已经想起来了一些过去的事情,我知道陆原和不是个好东西。」
林路深:「告诉林曼,之前她试图控制我的事,我都不怪她了。」
林路深:「但是,我有自己的人生,请他们不要再干涉。」
“林博士,我们已经通过监察委员会,向禁闭科传达了您想尽快见到李博士的想法。”一小时后,值班医生再次来查房,“不过,李博士目前处于深层梦境,至少也需要3-4个小时才能唤醒。”
禁闭,本质上是将人的大脑困于系统。禁闭者完全感受不到时间的精准流逝,也难以长时间保持清醒,意识在一个个梦境之间穿梭,逐渐陷入真假难辨的幻境之中。
很多人在这个过程中会忘记自己是在关禁闭,甚至在禁闭结束后都还需要好一阵子才能缓过神来,相信自己确实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
因而,为了避免对禁闭者的精神造成重大损伤,禁闭科会通过脑电波等监测手段来判断禁闭者的意识状态,禁闭通常在禁闭者有一定的清醒意识时才会结束。
听完医生的话,林路深嗯了一声。脑科学中心的规矩,他其实都清楚。
“我们给您带来了一份脑科学中心最新版的资料介绍。”医生将一本厚得像板砖的大开本书放在林路深的床头,“有兴趣的话,您可以翻阅看看,它能帮助您更好地了解如今的脑科学中心。”
林路深瞥了眼,“好,谢谢。”
医生:“这份资料里涵盖的内容都是公开的。如果有更多的信息想了解,您可以用自己的账户登入系统。”
“在脑科学中心,你能看到的——”
林路深嘴角一牵,接住了医生的下半句话,“——就是你能知道的。”
医生笑着点头,“是的。看见您还保留着一些关于脑科学中心的记忆,我很高兴。”
“之后,检查科的同事也会过来,他们需要记录一些您的脑部数据。”
-
林路深的“回归”,毋庸置疑,算得上脑科学中心的一件大事。
他是中心有记录以来第一个被开除的人,也是中心唯一一个成功从“危险等级”调回“重要等级”的人。
而且还是X级。
公开资料上没有显示林路深如此重要的具体原因,故而人们众说纷纭。
但考虑到林路深被开除时年纪尚轻,大部分人倾向于认为林路深的“X”级身份源于其危险性——据记录,当年还在读书的林路深因为厌学,黑进了脑科学院的核心系统,一度导致学院濒临瘫痪,中心上下人心惶惶。
这件臭名昭著的事以林路深被开除而告终,同时也给脑科学中心敲了一记警钟。
五年后,脑科学中心的系统完成了一次彻底的更新迭代,大脑芯片也随之升级,功能增加、应用范围变广。
在之后的几年里,系统越来越智能。它渐渐不再需要人为操控,可以独立完成任务执行、风险监测、规则制定甚至自我革新;它会自发地给部门里绩效垫底的人扣奖金,也会在端午前提醒食堂记得分别做甜粽子和咸粽子。
有一天,研发中心值夜班的人打了个瞌睡,醒来后发现,系统自己给自己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南柯。
医生走后,林路深随便翻了几页脑科学中心的介绍。
这份厚得能砌墙的文件里,很多人林路深都认识。他们中有一些是林路深颇为讨厌的,而剩下的大部分,当年则压根儿没引起林路深的注意。
韦波口中“从不缺天才”的脑科学中心,在林路深眼里,就是个歪瓜劣枣云集的大型草台班子。
夜已经深了,林路深却并不困。他起身下床走到窗边,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从高处向下望去,暮色中脑科学中心的道路蜿蜒交错。林路深对这里的每条路都很熟悉。
医院后门的梨树林,三四月总有小姑娘结伴去拍照;西侧的大片空地上种着桂花,秋季才开,香气能飘过大半个园区,食堂的阿姨会做桂花酱。
通往研发中心的路只有一条,两侧种满了银杏树,20年才开始结果;脑科学院的四周是栎树林,和那里一代又一代的学生一样,四季常青。
十年时间,足够系统更新换代,道路却和从前一样。常青的树还是绿的,10月的银杏依旧没有结果。
林路深现在能想起来的、失忆前的最后一件事,是自己与陆原和、与脑科学院乃至整个脑科学中心爆发的一场激烈冲突。冲突的结果被从他的记忆里抹去了,但原因他想起来了。
林路深智商极高且心智单纯,他在脑科学研究上的天分异于常人,是一把无比锋利的刀。
从他进入脑科学院的那天起,人人都想要控制他,为己所用——包括陆原和,尤其是陆原和。
少年时,林路深的世界其实很简单。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看书、演算或沉思,对外界的人和事压根儿不关心,会交心的朋友只有李孤飞。
开除的事,林路深没有印象。但从时间判断,就是在那之后不久,可见那场冲突的结局是两败俱伤。
陆原和等人没有成功地控制住林路深,而林路深也就此从天才沦落成一介废人。
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林路深的体力恢复了些许。他眯了眯眼睛,凭记忆估算了一下:医院离禁闭科不太远,走着能到。
林路深打开门,走廊上人影寥寥。他拿起一件薄薄的灰毛衣披上,悄无声息地溜出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