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通电话结束后,林路深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它的真正用途。
Abyss不关心林路深参不参与这场人与系统的初次“谈判”,所谓的邀请也并非强求;他打这通电话,其实只是想安抚林路深罢了。
以Abyss一贯的性格,能对林路深说出“害怕”二字,已经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他与系统共存的时候没有说过,他挡在林路深面前、正面迎击“陆原和”的时候也没有说过。他曾经害怕过吗?他还能想得起自己真正作为一个人时的感觉吗?小小年纪被推上手术台、在手术台意识抽离缓慢死去时,他会颤抖吗?
……
Abyss已经没有做一个普通人的机会了,但林路深或许还有;而Abyss似乎比林路深还要更加珍视这一点。
林路深再次觉得自己太过幼稚而情绪化。明明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却搞成了这个局面。
他起身走到盥洗室,拧开水龙头,用冰凉的水扑着脸。
林路深直起身,镜中的这张脸还是如此年轻,却仿佛已经被抽干了气力、欲望和快乐。
对着镜子,林路深竖起两指轻轻按了下自己的头。
里面的芯片仍然在运作着,和过去的二十多年一样。某种程度上,正是这枚芯片决定了林路深、以及其他很多人的命运。
有时林路深也会想,他完成的事、他产生的情绪、他做出的决定……究竟来源于他本人,还是这枚芯片呢?
Abyss从不会和林路深争夺生存空间,可芯片当然会对一个人的大脑产生影响,这就是它被设计出来的原因。
水汩汩地打着漩涡向下淌去,林路深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把它想象成血——更浓郁、更浓稠。
站了不知多久后,水龙头被关上。林路深转身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前,重复地继续做着和之前一样的事。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快下班的时候,有人来告诉林路深,系统在沉寂了一天后与他们重新恢复了联络,这场“谈判”大约不日就要举行。如果林路深仍旧决定不参加,那么脑科学中心的代表团队大约会由司正明和纪忻领衔,李孤飞也在其列。
林路深嗯了一声表示知晓,就再没有别的反应了。他的退出会让某些人感到担忧和焦虑,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比如司正明。
脑科学中心需要“林路深”来稳定人心,可并非所有的事都适合由他来主导;林路深自己比谁都清楚,他的能力其实是很局限的,尤其是在与人打交道这个方面。
汇报“谈判”的人离开后,A组的工作人员又来了。他们的芯片改良设计取得了一些进展——当然,还远没有到可以投入使用的地步,但确实有了些方向上的突破。
林路深在这个领域并不算专精。他听着A组工作人员的介绍,能很明显感觉到他们是有些紧张的,或者用如履薄冰这个词来形容更合适。
这种紧张并不是纯粹来源于工作上的难题,而是来源于林路深。
也许模块自我迭代和林路深不参与“谈判”的事被传开了,他的神秘莫测又添了一笔。脑科学中心的人们都陷在一团浓重得化不开的灰雾里,摸索着前行;而林路深是所有人心中那唯一一个开了天眼的存在。
“嗯。”林路深想要显得亲和一些。他冲对方笑了下,只见那位还算年轻的工作人员瞬间脸就红了,愣在原地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该往哪儿看。
“没什么问题。”林路深说完又补充了句,“这方面你们才是专家,不需要事事都跟我说的。”
可他话音刚落,对方的脸却更红了,甚至一时面露焦急、仿佛自己惹了祸却又不知道具体错在了哪里。
林路深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很轻,十分无奈。
“林博士……”这位工作人员呆呆地望着林路深。人们都说林路深是个神秘又可怕的人,最可怕的是会散发出一种诡异的吸引力,让人情不自禁地心驰神往。他原本是不信的,今天他信了。
林路深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忽然门又被敲响了。他嗯了一声,门被推开,来人竟是李孤飞。
林路深一头雾水地看着李孤飞,李孤飞也看着他。工作人员目光在两人间来回逡巡,总有一种似乎该跑却又不知如何退场的感觉。
“你一直没下楼,消息也不回。”李孤飞很自然地在沙发前坐下,“所以我上来看看。”
说完,他看向面前那位工作人员,扫了眼他胸前的工牌,“A组的?”
“……是的。”那人低下了头。在脑科学中心,大部分人还是或多或少有些怕李孤飞的。
林路深看着毫不见外的李孤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李孤飞大概是来接他的。
遵循早上的“约定”。
而一天过去,林路深早已经把下车时随口应了李孤飞的那句话给忘了。
李孤飞大概也猜到他会忘,并且毫不在意,还主动上门来提醒他。
人都到门口了,林路深总不能拎着扫帚赶他出去吧。
在李孤飞来之前,林路深其实已经打算让这位工作人员回去了。他不需要听那些事无巨细的研究,这对双方都是一种麻烦。
但李孤飞来了,现在开口会给人一种林路深是因为李孤飞才结束这段对话的感觉……林路深不想这样,很不想。
于是他逼着自己听完了后半部分内容,那位工作人员在汇报时脸上的红晕退去了,整个人看起来淡定正常了许多。他停顿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偷瞄林路深,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本能行为,李孤飞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天,当终于一切结束,林路深可以下班时,天已经全黑了。从C-24大楼出来,对面的高楼同样亮着灯,路上却寂静无人。
风悠然地吹着,林路深听见李孤飞的脚步声在自己身侧停下。
“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累了。”李孤飞说,“大家都把你当成了'活系统'……不管是不是你负责的,什么事都要来跟你说,像是不报备就没有继续推进的许可一样。”
林路深转过身,“今天要不是你来,我本来可以不这么累的。”
李孤飞愣了下,不太明白。
林路深也懒得解释。他撇了撇嘴,跳着下了最后几级台阶。
李孤飞怔在原地。他看着林路深的背影,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学生时代。那时候在实验楼前,林路深晚上会来等他。
一晃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远得仿佛是上辈子。
“最近芯片异常的情况怎么样。”坐上车后,林路深又恢复了最为平常的镇静、理性与没有情绪。
李孤飞笑了笑,“林博士,已经下班了。”
“何况这件事,也不属于一定要向你汇报的范畴吧?”
说着,李孤飞发动汽车,向右拐开上了园区内部的马路。
夜晚很黑,路灯不足以照亮一切。车驶过的地方,车灯画出一条蜿蜒的银色亮带,转瞬即逝。
“至少到目前为止,这件事仍然是脑科学中心的重中之重。”林路深说。
李孤飞点了下头,表示认同。但旋即他又说,“我还以为,你会觉得与系统的谈判才是最重要的。”
“那是更长远的事。”林路深也没反驳,“但没有实实在在的人重要。”
李孤飞不疾不徐地开着车,“你害怕吗。”
“害怕什么?”林路深偏过头。
“系统。”李孤飞说,“还有所有以意识的形式存在于系统里的生命。”
“现在看来,Abyss与系统共存,或许是脑科学中心最幸运的一件事。不管怎么样,至少他很在乎你。”
林路深沉默了。
“他在乎你,所以也一定会在乎你生活的这个世界,”李孤飞在红灯处停下,“以及你视为同类的人。”
林路深没有回答。李孤飞也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绿灯了。”林路深说。
今天林路深很辛苦,再加上昨夜宿醉或许还没补回来,李孤飞在附近的一个面馆打包了两碗面,以及小食若干。
林路深坐在车里,没有下去。当李孤飞走进那家面馆时,他其实心里没忍住颤了下。
他认得这里,他曾经在隔壁留下过一张便条,两家店铺还是同一个老板。
不知道李孤飞会不会对隔壁的字帖什么的感兴趣。
或许不会,已经很久没见到他认真写字了。
最好不会。
林路深没有拒绝李孤飞送自己回家、并跟着上楼的行为。
尽管今天的他已经不像昨天那么脆弱了,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这是一间不大的公寓,客厅带一个小阳台,卧室只有一间。倒是不怎么杂乱,因为林路深压根儿没多少东西。
三个行李箱只有一个被摊开来放在地上,里面是一些至今没有被放进衣柜的衣物;另外两个箱子则是开都没开。
桌上也是空空如也,只有开放厨房的台面上摆着一个玻璃杯,大概是用来喝水的。
李孤飞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走到冰箱面前,拉开门,毫不意外,里面啥也没有。
李孤飞知道,林路深本性里其实是个很“事儿”的人,干什么都很讲究,趣味和恶趣味都很多。然而如今他的行李越搬越少了,剩下的大部分都是书籍和笔记;他的生活极简到了一种夸张的地步,可他原本并不是这样一个人。
林路深不好好生活、不去享受吃喝玩乐,不是因为他现在很忙,而是因为他已经没有这个欲望了。
林路深在餐桌前坐下,对李孤飞的行为和反应既不意外,也不制止。他开始吃自己的那一份面条,咀嚼时没有声音。
李孤飞关上冰箱的门,走到林路深对面坐下。谢天谢地,这个房间还有两把椅子,否则他大概只能蹲在地上吃面条。
“现在你不像从前那么忙了。”李孤飞吃得不快,边吃边说,“何况这是个长久之战,你不能总是把日子当成出差住旅馆来过。”
林路深低头吃面。
李孤飞:“我开始觉得,Abyss给你的强制休假还不够长,至少应该长到改变你的生活习惯。”
林路深端起碗喝汤。
“以后……”李孤飞顿了下。他本想说,以后我早晚接送你,负责带你一起吃饭。
“李孤飞。”林路深放下碗,屈起手指擦了下唇角,神情淡然,“如果你够聪明的话,就真的该离我远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