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其他的事,我都记不太清楚了,只能言尽于此。”李子媛看着信宿,目光沉静如水,又像一片死湖,“您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抱歉,我不想给我和我的家庭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信宿当然知道她的意思。
不是每个受害者都是“复仇者联盟”,一定要让作恶的人付出代价,李子媛宁愿忍下曾经那些不堪的侮辱,装作岁月静好,也不想现在平静安稳的生活再起波澜。
向强大的敌人举起镰刀,她或许付不起那个代价,也无法承担未知的后果。
能得到刑昭这个人的线索,已经是在信宿的意料之外,他从座位上站起来,绅士般向李子媛一欠身:“我明白,今天我们见面的事,我不会向任何人提起。”
说完他又拿出一张名片:“如果你什么时候还有其他的话想说,随时可以联系我。”
直到信宿离开,李子媛都坐在位置上久久没有动弹,脊背绷的很直,带着手套的双手蜷缩到了一起。
她盯着那张烫金名片,半晌伸出手拿了起来,在手心里慢慢地、慢慢地握紧。
信宿走出包厢,看了眼外面沉下来的天色,给林载川打了通电话,“队长,下班了吗?有时间解决一下我的温饱问题吗?”
林载川那边声音有些嘈杂,似乎在处理什么,“抱歉,可能要晚一点,这边临时有些事故需要处理。”
信宿不由笑了声:“……这有什么好抱歉的,我回市局找你就是了,十分钟后见。”
“嗯。”
挂断电话,信宿摩挲着下巴,回想起自己这几天的所作所为,忍不住无声笑了一笑。
虽然从前有过两面之缘,但他其实没有跟林载川深入接触过,并不算了解他是怎样的人,这几天接触下来,林载川的性格比他想象中的要好很多。
信宿以己度人——如果他手下有一个像自己这样成天游手好闲不思进取的漂亮草包,他大概做不到林载川这样心平气和。
很快,他脸上的笑意淡去,开始蹙眉低头思索,要怎么跟林载川介绍“刑昭”这个意外收获。
信宿不确定刘静跟李子媛有没有相同的遭遇,但是她们两个确实存在许多相似的地方,让他隐约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刑昭。
信宿忽然想起,当时刘静在人民医院住院的时候,她的主治医生曾经说过,盛才高中的副校长特意来看望过她。
……会是巧合吗?
他早就该想到了,让刘静到死都不敢开口的“怪物”,怎么可能只是一个许幼仪。
信宿开车回到市局,才知道林载川说的“事故”是什么——
刘静的母亲来了。
不过她不是来为女儿的死讨要说法的,只是因为她的病,警方还没敢把所有来龙去脉都一口气告诉她,刘静的母亲将刘静的遗体安置回家,来市局了解案情。
那分明只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女人,但给人的感觉已经很苍老了,瘦巴巴的腰背佝偻着,身上穿着一件样式怪异的大衣,破旧的白色运动鞋,皴皮脸上皱纹遍布,一双眼里空洞的好像什么都没有。
章斐轻轻咬了下唇,有些不忍心,走到女人身边扶着她,轻声道:“您节哀。”
张秀妘用力颤抖握着她的手,非常生硬地扯了扯嘴,沙哑道:“警察同志,我、我来了解我们家静静的案子。”
章斐带着她往接待室那边走,“刘静虽然是自杀的,但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就走到那一步,背后一定另有原因,我们队长还有些可能跟案情有关的细节想要问问您。”
张秀妘点了点头。
章斐推开接待室的门,跟张秀妘一起走了进去,林载川听到声音转过身:“来了。”
张秀妘坐在椅子上,两只手握在一起,脖颈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压的很低,有一种直不起骨头的软弱和自卑。
林载川看着她,就像看到了一只忽然被曝晒在阳光下的小虫。
这是刘静患有长期冠心病的唯一家人。
“你好,张女士,我是刑警队林载川。大致案情我的同事章斐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了,这次请你过来,是想问一些刘静生前的事,如果你有关于本案的其他问题,也可以询问我。”林载川微微弯下腰,语气尽可能温和地说。
张秀妘缩着肩膀,干涩道:“嗯,我配合警察同志调查。”
林载川不是一个擅长寒暄的人,他说话总是开门见山,一句废话也没有,“刘静跟你说过她在学校的感情问题吗,有没有跟哪个男生走的很近?或者说学校里有没有人追求她?”
张秀妘摇摇头,“闺女从来不跟我说这些,她有自己的主意,我也、插不上嘴。”
林载川道:“据我所知,你本人没有固定收入来源,家里的吃穿用度都是刘静承担,你问过她的钱是哪里来的吗?”
刘静一个高中生,能拿出动辄几千块钱给医院,做母亲的难道都不好奇吗?
张秀妘用粗糙的手掌抹了一下下巴,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蹩脚普通话回答,“我以前问过闺女,她说,是帮同学补课赚的,在学校的时候能自己赚钱。”
“学校放假的时候,她会回家吗?”
“她回来看我,但是很快就走了,要去赚钱,”张秀妘说话的方式很古怪,有一种不常跟人讲话的生涩感,她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说,“我在家里没用,还要闺女养着我,她放了学,要出去挣钱,买药、交学费。”
林载川若有所思,“她放假的时候住在家里吗?”
“嗯,但有时候住在同学家,不回来,说补课太晚了。”
刘静没回家的时候,大概应该是跟许幼仪在一起,按照许幼仪的说法,刘静同意当他的女朋友,他给刘静提供物质条件——如果两个人的年纪都再大几岁,那说不定是一场你情我愿的“包养”。
可这种畸形的关系不应该出现在学校这样的地方。
林载川又问:“刘静在家里的时候,有什么反常表现吗?比如说情绪消极、悲观、大起大落。”
听到这句话,张秀妘看向窗外,半晌没说话,似乎在忍受什么,过了一会才欲盖弥彰地咧了下嘴,自言自语似的嘀咕:“闺女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回家跟我也没有什么话说,以前闺女性格好,爱闹爱笑,自从上了高中,我检查出病,被老板开除了,家里日子难过,静静也跟着我受了罪……”
女人快速用手擦了下眼睛,低下头,肩头怪异地颤动着。
林载川轻轻舒出一口气,大概有某种过于沉重的东西压在这个女人的身上,任何人都无法感同身受。
他刚打算说什么,接待室的门忽然被敲了两下,有人从外面推门走了进来——
信宿侧身闪进房间,又反手关上了门,冲着林载川眨了眨眼……怎么看也不像是生病虚弱的模样。
林载川:“………”
他走到张秀妘身边,稍微蹲下身,伸出一只手,“这位就是张阿姨吧,您好,我是市刑侦队的刑警信宿。”
张秀妘只是迟疑看着信宿那一只雪白纤细、一看就养尊处优的手,并不敢伸手去碰他。
信宿看她这样,隐约猜到了什么,温和地一笑,收回手臂,又站的远了一些。
“队长你继续,”信宿小声说,“我来旁听学习。”
林载川示意他到里面椅子上坐好,又轻声开口对张秀妘道:“刘静在学校里可能遇到了一些不好的事,这起杀人案的嫌疑人许幼仪,自称是刘静的男朋友,根据他的描述,只要刘静愿意做他的女朋友,他就会定期给刘静一笔钱——但由于证据不足,现在警方还无法查明刘静是出于自愿还是被强迫。”
林载川的语气很平,声音放的低而清晰,好像这样说出来不会太过残忍。
张秀妘楞楞地看着林载川,好久才反应过来这个警察的意思,浑身都激灵了一下,结巴道:“她、她拿回来的钱……是、是那个人给的……”
林载川微微点了一下头。
张秀妘难以置信地张着嘴,整个人剧烈颤抖了起来,“可是,静静说是补习赚的钱,给同学补习,给老师的孩子补习。”
林载川思索片刻问:“补习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一下学期。”
林载川道:“刘静跟许幼仪,是在高二认识的。”
张秀妘虽然脑袋不太灵光,但不是什么都不懂,她的女儿长的俊俏漂亮,从小被人夸到大,有男生喜欢是很正常的,但是,为了钱跟别人在一起,这不就是、不就是那些人说的“卖身”吗。
可是刘静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张秀妘颤抖着想:因为她怎么治都好不了的病,像个吃钱的无底洞。
“静静本来应该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这么多年一直是我拖累了她,都怪我。”
张秀妘嘴唇颤抖,一双凹陷的眼里淌下泪来,声音沙哑哽咽,“每次住院,她都要来交一大笔钱,我没死,她就一直要被我连累着……她跳下去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解脱了?”
觉得自己是个拖累,所以就算刘静莫名跳楼,她也不敢哭、不敢闹,反而觉得女儿死了是一种解脱。
林载川终于明白为什么刘静的眼里会有那样令人震撼的绝望,因为她明白无法挣脱困住她的那张网,不管开始到底是自愿还是被强迫,她都只能跟许幼仪在一起——不会有人再像许幼仪那样,愿意承担她母亲的医疗费用,支撑起她的家庭。
或许张明华的出现让她看到了某种希望,于是她把张明华看做救赎,可是她又明白那救赎永远不会属于她,所以把心意都藏在心里,不想再给旁人带来不幸。
信宿看着情绪过激的张秀妘,微微叹了口气,蹲在她的身边,开口安慰道:“刘静住院的时候,我曾经去看望过她,阿姨,她其实一直很牵挂您,而且还让我不要告诉您她住院的事,怕您在家里会担心。我想她从来没有把您当成是拖累,您是她唯一的家人。”
张秀妘已经说不出话,两只手一起抹着眼泪,鼻腔里发出倒气的声音。
她习惯了隐忍,就连哭都不能痛痛快快的哭出来,无声的撕心裂肺。
信宿像转移她的注意力般,轻声道:“您刚刚说,刘静在高一的时候经常帮别人补习赚钱,放假晚上不回家。女孩子一个人在外夜不归宿,您应该也会很担心吧。”
张秀妘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下意识回答说:“她不回来会提前跟我说,晚上也会打电话,静静很懂事,不让我担心。”
“这样就好。”信宿轻轻一笑,声音低回温和,“您的女儿比我懂事,有一次我晚上一个人跑出去玩,没有告诉家人,也忘记带手机,我父母一夜找不到我,差点打电话报警。”
听到信宿的话,张秀妘像是想起来什么,抹了下眼泪:“有一回,我也联系不上她,她晚上出去,说第二天中午补习完就回来。但到了下午都没回家,我给她打了很多电话也没接,直到晚上九点多才打电话回来,说要直接回去上学了,下次放假再回家。”
林载川神经忽然一跳,“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张秀妘回忆道:“应该是高一的时候,过去一年多了,具体是哪一天我也记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