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两人从墓园离开已经是晚上七点半,林载川开车把信宿送回家,又一个人回了市局。
信宿今天跟着上级领导在医院市局奔波了一天,四肢都快走麻了,洗了澡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袍就到床上躺着了。他把一箱零食搬到枕头旁边,打开一部当下流行的无脑恋爱小甜剧,打算看完最新一集就睡觉。
信宿欣赏不来男女主的颜值,但是看剧情看的津津有味——他品味奇怪,很喜欢这种一看就粗制滥造毫不走心的工业糖精。
看到一半,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信宿爬起来按了外放:“什么事?”
对面声音戏谑:“例行关心一下小领导的精神状态——最近怎么都没什么动静了,不来找我喝酒了?”
信宿目不转睛地盯着平板电脑,“市局这几天发现了一点有意思的东西,还在调查。”
秦齐话音一顿:“需要我们这边帮忙吗?”
“暂时还不用,你们能查到的东西,林载川也可以。”
信宿快进跳过男女主接吻的两分钟画面,随口问:“你对楚昌黎这个名字有印象吗?我没有接触过这个人。”
秦齐思索着:“楚昌黎……沙蝎的人?我以前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但是没跟他打过交道——怎么,你们市局那个未成年犯罪的案子跟他有关系吗?”
信宿道:“他现在已经在市局的拘留所了。”
秦齐:“………”
想起什么,信宿又挑了下眉,后背靠到床背上,懒洋洋道:“我今天跟林载川一起去墓园看望宋庭兰,看到他们还为你立了一块碑,人民英雄啊秦警官。”
秦齐那边诡异安静了几秒,然后长长叹了口气:“……是,托您的福,我还没死呢,回头劳烦帮我多烧点纸。”
他没跟信宿贫太多,又说起正事:“楚昌黎在市局交代了什么吗?”
信宿神情冷淡:“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废话,关于沙蝎的其他线索只字不提,宣重真是养了一条好狗。”
秦齐不知道市局现在调查到了什么,但信宿不说,他也很识趣地没有再问。
“困了。”
视频进度条见底,信宿打了个哈欠,“睡了。”
秦齐对他的睡眠质量简直五体投地,沉默了两秒钟,干巴巴道:“晚安。”
信宿挂了电话,跑下去洗漱,然后回到床上把棉被盖过头顶,身体卷在被子里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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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载川回到市局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很多刑警已经下班回家,只有两三个同事还在办公室里加班。
见到他回来,贺争马上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把一叠打印出来的文件交给他,“林队,这是我们统计出来的近五年来失踪的、很可能跟现在调查的这起案件有关的未成年男生资料。”
林载川接过来翻看一遍,经过初步筛选,像何方这样无故失踪、至今下落不明的,整个浮岫市大约有五六十个人。
林载川点点头,“辛苦了。何方那边现在是谁在看管?”
那些人能杀冯岩伍灭口,难保不会对何方起杀心,林载川一直把他放在市局眼皮底下看守着。
除了楚昌黎,何方是这起案子至关重要的证人,不能有任何意外。
贺争道:“老沙去了,他一个病号也不能过量运动,跟那小杀人犯在房间里,也顺道能休息一下。”
林载川联系了沙平哲,确认何方还没休息,直接去了看守室。
沙平哲见他进来,起身道:“林队。”
林载川看着他包裹着纱布的手臂,轻声询问道:“伤还好吗?”
“没事儿。”沙平哲晃了晃胳膊,“身体强健着呢,就是脑袋有时候发晕,没什么大事儿,医生都让我出院了。”
“不舒服的话不要硬撑。”林载川轻拍他的肩膀,“早点回家休息吧,今天晚上我在这里。”
沙平哲一点头,扶着脑袋走出了看守室。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何方睁大眼睛看着林载川,一双眼珠空洞洞的,什么情绪都没有。
可能有信宿的审讯在先,给何方留下了浓重的心理阴影,他并不是特别惧怕眼前这个男人,起码比起信宿,这个刑警看起来要温和的多。
林载川把一张批捕令放在他的面前,低声清晰开口:“这个人叫楚昌黎,是杀害冯岩伍的凶手,今天下午在市人民医院落网,已经在警方的控制当中。”
他轻声对何方道:“以后你不需要再害怕他了。”
何方盯着照片上男人凶悍硬朗的脸,脸色逐渐变得苍白,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几下,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后也没有开口。
从见到楚昌黎的照片开始,他的身体就明显变的僵硬起来,双手撑着膝盖,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
林载川知道他对这个人仍然有根深蒂固的恐惧,而这种恐惧被长期反复训练深深刻在何方的脑海里,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克服的,他没有把人逼的太紧,转移了话题,“吃一点东西吧。”
他过来的时候给何方带了一点零食——时间太晚来不及去外面买,临时从信宿的小冰箱里拿的,一盒蓝莓蛋糕和一小袋爆米花。
何方愣了愣,然后默默低下头,用勺子挖着蓝莓蛋糕,机械地塞进嘴里。
那蛋糕的味道应该极好,何方本来一脸味同嚼蜡的呆滞,吃到最后把盒子刮的干干净净,一点残渣都没留下。
等到他吃完,林载川才坐到他的身边,把手里的另一份资料递给他看——是那些失踪少年的照片。
“看一下,里面有你认识的人吗?”
看到那些少年人的脸庞,何方迟疑了一下,呆呆抬眼看着林载川,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林载川轻声道:“这些都是跟你差不多时间失踪的同龄人。”
何方反应过来什么,犹豫着伸出手拿过那些照片,一张接着一张看了起来。
少年人的脸庞不同,但神韵都是相似的,眼神纯净懵懂,看起来天真又稚嫩,好像没有经过风雨摧残的幼竹。
何方缓慢地一个人一个人看过去,在见到某张照片的时候动作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浑身剧烈发起抖,嗓子里吐出模糊不清的声音,近乎是悲鸣:“呜……呃、呃!”
林载川神情微变,“你见过这个人吗?”
何方浑身抽动,眼泪从眼眶里大颗大颗滚落下来,手指不受控制用力握紧,薄薄的纸张在他的手心里扭曲变形。
于是林载川换了一个问法:“……这个男生,现在还活着吗?”
何方没有说话,他好像陷入了某一场极为不好的回忆中,身体最大程度地弯了起来,痛苦地用两只手用力抓着头发,嗓子和鼻腔中发出哽咽的哭泣声。
何方明显记得这个少年,而且他十有八九已经遇难了。
结合何方的反应,林载川骤然想到信宿跟他说起的一段话——
“他们像养蛊一样培训这些少年杀手,把蛊虫放在一起,让他们自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那个就是蛊王。”
何方是怎么做到可以全然麻木地杀了吴昌广的?
就算是天生反社会人格,在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心里还是会有波澜——
还是说,在那些人的“训练”之下,何方对“杀人”这个举动已经没有丝毫反应了?
林载川脑海中快速掠过几种可能性,但每一种结果都相当不乐观。
何方几乎要把指甲深深陷入头皮里,疼痛让他产生了一丝清醒,他极为狼狈地抹了一把眼泪,重重倒抽一口气,一边抽泣一边摇头,终于颤抖着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他、死了。”
林载川没有问这个男生是怎么死的,关于“训练”的过程,何方一定无法在警方面前开口,否则又会像上次一样陷入被电击后的应激反应中。
……何方说不出来,但楚昌黎一定知道。
林载川神情沉静,瞳孔温度冰冷。
等到何方的情绪逐渐平定下来,他才又缓缓开口:“何方,我知道这几年来你或许做了许多事,出于自愿、或者更多出于非自愿的。”
林载川垂眼盯着他,语气温和又带着一丝严厉:“以后你会回归正常的生活,那些人不会再有机会控制你。你的一生还有很长的路,难道未来打算就永远这样麻木、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吗?”
何方低着头没有说话。
已经……回不去了。
他的双手已经沾满了血,他不可能再回到社会上,他永远不会再变成“正常人”。
他也是异类、是个杀人的怪物,他不会再跟社会融入到一起。
没有人能够接纳他,永远不可能。
林载川没有再说什么,最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相片——那是三年前的何方,在镜头前灿烂大笑的脸。
他在何方身边低声道:“想一想曾经的自己。在三年之前,你所幻想的未来是怎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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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信宿来上班的时候,发现他昨天晚上刚买的蓝莓蛋糕不见了。
虽然说他小冰箱里的各种零食是市局公共财产,谁饿了都能打开拿个三明治吃,但男刑警都不喜欢吃甜食,唯一警花章斐为了保持身形从来远离奶油蛋糕——所以他的甜品几乎从来没有人碰过。
而且那个蓝莓蛋糕是他打算早上吃掉的!
信宿神情严肃地在冰箱面前蹲了一会儿,也没想清楚是哪个“嫌疑人”拿走了他的饭后甜点,只能拿出手机再订了一单,结果显示十点以后才开始配送。
一早上的快乐“啪”一下就没了。
信宿一脸幽怨地回到他的位置,没精打采趴在办公桌上,决定拖到八点三十的最后一秒再开始工作。
这时,林载川从外面推门走了进来,手里好像还拎着什么东西。
他进门就往信宿那边看了一眼,然后抬步走过去,把手里的袋子轻轻放到他的桌子上。
信宿:“……?”
他看了林载川一眼,犹疑伸手打开袋子,看到里面有形形色色的甜品,芒果千层、豆乳盒子、巧克力熔岩面包、抹茶麻薯……几乎包含了各种口味。
林载川垂下眼看他,轻声问:“我没有找到那家甜品店,这些可以吗?”
信宿反应过来,抬起脸说:“……所以是你吃了我的蓝莓蛋糕吗?”
林载川跟他解释道:“昨天晚上去跟何方了解案情,把蛋糕带给他了。”
顿了顿他又道:“如果这些都不喜欢的话,等那家甜品店营业,想吃什么我联系送餐员送过来。”
“唔。”信宿难得没有挑三拣四,打开那盒豆乳盒子,然后又得陇望蜀地说:“但是我还是想吃蓝莓蛋糕。”
林载川点了点头,“你要让他们做好尽快送过来,还是我中午下班带你去买?”
信宿顺手就把预定单取消了,想也不想地说,“中午去买。”
“嗯。”
章斐从电脑后面偷偷探过头听着他们两个人的对话,不知道怎么,莫名其妙诡异幻视了一些小情侣日常规划约会行程的画面。
然后她被自己的脑洞惊了一下,心有余悸地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林载川花了整整五分钟时间跟信宿商量好他的蓝莓蛋糕赔偿方案,才转过身,语气沉静冷淡道:“准备再次提审楚昌黎。”
听了这句话,办公室里刑警的神情都不算太好。
楚昌黎绝对是他们近几年见过的最恶劣的犯罪嫌疑人之一,公然持枪袭警、对自己的犯罪行为供认不讳,还在审讯室里肆无忌惮地大放厥词,完全不掩饰他对警方的恶意——
尤其他还跟“斑鸠”有关系,说话专门往人的心窝子上捅。
半小时后,楚昌黎被带进市局审讯室。
昨天下午那场审讯,林载川从始至终的反应都非常平静,没有他臆想中的歇斯底里,楚昌黎没看到想象中的热闹,还想再刺激他几句——
但还没等他开口说话,林载川就走过来把一张照片放在他的面前,神情淡淡道:“你对这个男生应该还有印象吧。”
看到清楚照片上少年的五官,楚昌黎的神情不可控的变了变。
这个人分明早就已经死了,市局怎么查到他头上的!
林载川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用怀疑,是何方交代的。”
事到如今,楚昌黎已经不确定他们从何方嘴里都撬出了什么消息——
这个条子把很多警方不可能查到的事实都摆在他的眼前,他不敢再确信何方一定会守口如瓶。
林载川一双乌黑眼睛冷冷盯着他,“楚昌黎,希望你清楚,我不是在向你询问这起案件的细节,只不过是让你再次陈述,来判断你有没有在警方面前说谎,值不值得‘自首’这两个字。”
“所以那些低级、拙劣的话术就没有必要再出现了。”
楚昌黎稍微拎起眼皮。
眼前的警察就这样冰冷的、毫无破绽的、居高临下地站在他的面前,不管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都是这么令人痛恨的顽固坚硬,好像不管摧毁他的身体还是他的精神,只要他还能剩下一口气,就能继续无坚不摧地站起来、站在他要抬起头才能看到的最高处。
林载川直截了当问:“你所在的那个组织,是怎么把何方训练成一个专业杀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