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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九章

游雾 Focalors 10551 2023-12-14 19:24:30

黑三角化工厂外。

一个穿着藏蓝色警服的年轻男人从指挥车上走下来,他的面容白皙,神情平静清冷,腰背劲瘦笔直,他大步向化工厂走来,有如一把势如破竹的利剑。

林载川身后,一排排的警察训练有素汇集而至,都是在刑侦支队无比熟悉的面庞,郑志国、贺争、章斐……

全都来了。

宣重的瞳孔重重地一缩!

他仍然难以置信市局的警察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简直就像是早有预谋的一场局!

——可“阎王”怎么可能会跟市局的那些条子合作!

林载川带着大批警察呼啸而至,出现的太过猝不及防,阎王,宋生,宣重,警方,四方势力在小小的工厂前齐聚一堂,场面实在是太过混乱了,以至于除了早就知道内情的小部分人,其他所有犯罪分子一时都没有意识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信宿的任务圆满完成,再不开溜就要完蛋了,等到这些人反应过来,他恐怕连灰都不剩下——

信宿抬眼向上一扫,单脚踩上了一米多高的踏板上,裴迹在后面单手一托他的腰,信宿接力往上一蹬,坐进了运输车的驾驶室里,“走!”

早就准备多时的秦齐马上开车,一脚油门踩下去,一辆运输车横冲直撞地冲出了工厂。

霜降里的人眼睁睁看着那辆车驶出工厂,终于意识到,阎王……好像跟警察联手了。

陈七看着远处的宣重和更远处的警察,大脑还是懵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看向身旁的男人,“生、生哥……”

“现在怎么办?”

霜降的内斗是怎么发展到现在的局面的?

宋生轻轻笑了一声。

“还能怎么办……”

“死吧。”

陈七满脸震惊地看着宋生。

宣重的眼睛紧紧盯着向他走来的男人,他平生最痛恨的刑警之一,日夜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还有一个已经死了。

化工厂在兀自燃烧着,噼里啪啦的爆破声不断响起,卷着烈火灼热温度的狂风扑面而来,林载川的衣摆在风中热浪里猎猎飞扬。

那一双向来乌黑清润的眼眸中此时仿佛也燃烧着不熄的血色火光。

林载川道:

“警方已经包围了这里。”

“你无处可逃了,宣重。”

宣重如果再反应不过来这是怎么回事,那他这辈子也就白活了,没有想到他机关算尽自作聪明了一辈子,最后竟然栽到了这两个人的手里,他盯着密密麻麻穿着警服全副武装的队伍,五官扭曲神情讥诮,“是吗——那我也会拉着你下地狱!一起去死吧!”

他率先开了一枪,这仿佛一个动手的信号,沙蝎的人也跟着齐刷刷抬起枪口!

砰!砰!砰!

省公安厅前来支援的武警举着一米多高的防爆盾牌冲在最前面,子弹撞在坚硬厚重的金属上,发出尖锐刺耳的砰砰声响。

林载川一枪出膛,子弹在空中划出一道笔直的线,宣重扯过身边一个手下挡在他的身前,无动于衷看着男人的头颅被子弹贯穿、原地爆开,在人群中央扬声鼓动道:“警察已经包围了化工厂!不反抗的下场就是死路一条!在监狱里度过往后几十年,或者直接被送上枪决台!”

“无论各位为什么站在这里,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联手一起对抗警方,否则全都要折在这里!只要能撕开一道口子,就能从这里冲出去!”

“杀了他们——”

“杀了这些条子!!”

警察现在当然是他们共同的敌人,其他恩怨在正邪面前都得往后放,在群情激愤的怒吼声中,霜降的人也纷纷开始拔枪射击,在激烈的枪林弹雨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宋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缉毒支队的支队长罗修延端着一把突击步枪冲在最前面,响起一枪就有一个人倒下,警方这边还有盾牌可以支撑防护,而站在空旷地面上的人都是活靶子。

有两个犯罪分子拿着冲锋枪左右疯狂扫射,子弹如暴雨愤怒喷出,哒哒哒哒的巨响声有如野兽愤怒的咆哮响彻整个工厂上空——又戛然而止。

林载川右手手腕上绑着一道黑色固定束带,两枪点射连发,枪枪命中!

一只手伸过来,按下了他轻微颤抖的手臂,“载川。”

信宿有些担忧地望着他的手。

林载川吸一口气,神情坚定:“我没事。”

他没多说什么,反手将信宿护在身后,又是两枪精准点射,命中率百分之百。

震耳欲聋的枪声鼓胀着所有人的耳膜,宣重看着他身边的人一个一个不断倒下,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他们走私过来的枪械当然比不上警方配备的正式警用枪支,更何况还有防爆大队的那些钢铁怪物。

他们很快就会弹尽粮绝,而警察却有源源不断的弹药补充,再这么拖延下去,只能被活活围死在这里——

宣重往回看了一眼,那烈烈燃烧的工厂倒映在他眼底,宣重咬牙做了一个决定,“往后退!退到工厂里!”

听到这句话的所有人都感觉宣重已经疯了。

但宣重此时脑海中却是无比的冷静,前所未有的冷静——只要能从工厂里活着出去,就还有一丝从警察的包围圈里逃脱的希望!

宣重很清楚自己落到条子手里是什么下场,与其死在他们的枪口下,不如拼死一搏!

宣重命令道:“跟我到工厂里面去!”

说完他身边的几个心腹竟然真的跟他冲进了那一团熊熊烈火当中!

而警察看到宣重径直冲向那片火海,简直被这宁死不屈的精神震惊了,一时停在原地没有上前,询问主指挥官的意思,“林支队!我们是追还是不追!?”

林载川神情沉冷道,“如果沿着这个方向径直穿过工厂……”

信宿望着远处连绵山脉,在他身边低声回答道:“可以直接通向后山。”

从燃烧的工厂横穿过去,正常人类存活的可能性非常非常渺茫,但绝对不是零!

“罗队,你带一队人在这里处理现场的情况,把生还的犯罪嫌疑人全都押送回市局,等待审问,”林载川很快下达指令,他一字一句道,“宣重也有可能去而复返,不能排除他折返回来的可能性,要做好再次应战的准备。”

“我带一队人去后山,防止他从山路逃脱。”

林载川的神情坚定冷凝,一字一字掷地有声,已经走到这一步,绝对不能让宣重活着回去。

罗修延在震耳欲聋的枪响中吼了一声:“收到!保证完成任务!”

一分钟后,林载川带着一支精锐小队走远路绕过行将坍塌的仓库,来到仓库后方,从山脚开始上山。

贺争蹲在地上观察,大声道:“林队,这里有新鲜脚印,真的有人从这里上山了!”

林载川道:“只是几分钟的时间差,他们走不远,我们追。”

上山的路不止一条,林载川手下人分成了三队,从三个方向一起包抄上去。

这是一座几乎没有人踏足的荒山,没有开发价值、也没有任何观赏性,没有“被人走过”的路,脚下的山地坑坑洼洼、还极为陡峭,并且越往上的山路就越难走。

现在正值盛夏,山上的荒草无人搭理,肆无忌惮地生长,足足有半人高,叶片尖锐坚定、锋利割人。

林载川拉着信宿的手,带着他登上一米多高的天然石台。

“小心。”

贺争拿着望远镜在队伍的最末端四处搜寻着犯罪嫌疑人的身影,突然神情一变:“报告!东北方向有人!”

林载川抬起眼,远远看到三五人在他们的东北方高地上前行,这些人浑身都被水湿透了,但身上仍然有伤口,估计就是这么从工厂里逃出来的——

宣重的身影赫然在其中!

林载川确定了那些人的位置,回过头望了信宿一眼,低声对其他人道:“照顾好他。”

说完他卸下身上的装备,从石台上一跃而下。

普通刑警的刑侦工作都大是在城市内部,再不济也是在农村,很少有这样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的时候,而在这样环境恶劣的山野上,林载川的单兵作战能力是他们所有人都望尘莫及的。

他没有再跟随整个队伍的速度,一个人离队前行,奔跑在陡峭山崖间如履平地,身形灵活轻盈地快速追赶着他的猎物,有如一头优雅而敏捷的豹子,很快就消失在其他人的视野当中。

有林载川在前面打头阵,贺争士气大振道:“兄弟们!我们也追上去!”

他对信宿伸出手:“来!信宿!”

信宿看了他一眼,把右手伸了过去。

不知道林载川是怎么跟市局的这些刑警说的,这些警察好像已经把他当成了“同类”……可以并肩作战的伙伴。

“宣爷,”

宣重的手下从望远镜里看到林载川迅速掠过来的身影,脸色难看道,“条子追上来了!”

“……那个东西呢?!”

宣重满脸被火舌烧出来的碳黑色,看起来说不出的荒唐滑稽,他扶着一棵粗壮大树重重喘着粗气道,“把它拿出来!”

他的心腹闻言打开随身携带的登山包——这时已经被烧的破破烂烂,勉强只能看出一个形状。

里面装着一个黑色包裹,淋了水,没有被烧透。

宣重一把抢过那个包裹,命令道:“你去拦住林载川!能拖多久拖多久!”

“是!”

男人目送宣重远去,站在树后居高临下,快速举枪瞄准,砰砰两枪打了出去,可那条子位移的速度太快了,就算在山地上竟然也用肉眼难以捕捉,两枪全部落空。

他只能感觉到林载川的身影越来越放大,在短短半分钟内就来到了他的眼前!

已经不到十米的距离,男人拿出一把短匕首,右腿向后撤出一步,做出一个进攻的姿势,准备跟林载川正面近距离作战——

林载川扫了他一眼,随即整个人腾空而起,蹬着脚下岩石,从高处跃下——

他的双腿绞住了男人的脖子,向下狠狠一折,只听“赫拉”一声脆响!

交手不到一秒的时间,那可能只是短短一个照面的间隙,男人直挺挺倒了下去。

林载川的脚步甚至没有因为他停留一瞬,落地后继续迅疾向前奔去。

宣重呼吸粗重起伏,喉管里火烧火燎的剧痛,他连滚带爬地在山路上逃命,一把五十岁的老骨头快散架了,头上都摔出了血,但他不敢停下。

他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林载川的步伐,好像死神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终于翻过了眼前的一座山头,宣重以为那是他死里逃生的一线生机——

前面是一处百米高的断崖。

“………”

宣重脸色惨白死死盯着那猝然中断的山路,内心油然而起一阵剧烈的荒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转过身,看着独自向他一步一步走来的林载川。

这个条子还是跟六年前一样,顽强的让人痛恨。

六年前他用尽手段没有撬开林载川的嘴,六年后他使劲浑身解数没有躲开他的追杀。

……这么多年不敢在阳光下行走,他忌惮的也只是林载川。

宣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林载川的眼神掠过那个断崖:“放弃负隅顽抗吧,现在是天意都不站在你这边。”

“你应该不想知道从这里坠崖是怎样的下场,你的身体会被山崖上横生的尖锐枝杈穿透,你会感受到自己血液从身体里流出的全部过程。”

在宣重如死灰的脸色中,林载川淡淡道,“或者你可以试一试我们的子弹谁更快。”

“我当然知道你的本事,林载川,六年前没有直接杀了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不过是侥幸从我手里逃脱的手下败将而已,是我给了你机会让你出现在我的眼前!”

宣重握紧了手里的袋子,冷笑了一声,“我倒是有些好奇,你是怎么说服阎王跟你联手的?”

林载川道:“我们从来都走在一条路上。”

宣重的眼珠轻轻一转,他冷冷道:“我知道我这辈子都做了什么事,我跟你们条子早就水火不容,今天就算是死在这里,我也绝对不可能被你抓回公安局。”

说着他往后退了两步,站到了摇摇欲坠的山崖边,“不过在此之前,你心里有什么疑问,我倒是可以帮你解答。”

林载川轻微蹙眉——

拖延时间?他在等什么人来?

或者他在等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宣重手上的黑色袋子上。

里面装的又是什么东西?

让宣重走到这一步,都要握在手上?

林载川平静道:“六年前斑鸠的身份是怎么暴露的,你又是如何提前得知我们的行动——沙蝎安插在市局里传递消息的内鬼是谁。”

听了他的话,宣重蓦地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盯着林载川一字一字道:“这六年来你是不是都在疑惑,是谁暴露了宋庭兰的身份,是谁泄露了那场天衣无缝的行动……是不是百思不得其解!”

顿了顿,他字字清晰道:“因为那个人是你自己啊,林载川!”

林载川微微向前走了一步,冷声质问道:“什么意思?!”

“我都忘了还有一件这么有意思的事没有告诉你了,哈哈哈。”宣重用那双带着浓重恶意、恶毒的眼睛,阴冷的毒蛇般盯着他,“你应该很期待那个困惑已久的真相吧——”

“林队!”

这时,其他人终于姗姗来迟,爬上了山崖,在林载川的身后停下。

贺争怒目而视道:“宣重!这次我看你还能逃到哪儿去!”

林载川的语气带着轻微怀疑颤抖道:“宣重,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林支队长,这个谜底就留到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再揭开吧,否则你的反应就太无趣了。”

“你们现在最好给我准备一架直升机——”

听到他的话,贺争翻了一个白眼,心想这人都死到临头还这么能做梦。

宣重又道:“信宿,今天早上的时候,我的人在你家里找到了一样很有意思的东西。”

“本来是怕你跟宋生两败俱伤,也不肯乖乖听话,所以拿来让你识趣一点的。”

宣重血气嘶哑地笑了一声:“没想到啊,在这个时候竟然还能派上用场。”

宣重抬起手,将手里握着的黑色布袋高举了起来,手臂伸向后方,只要他一松手,那袋子就会整个落下山崖!

袋子里面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林载川能感觉到信宿的身体在听到的话后骤然紧绷起来,目光紧紧盯着宣重的右手。

林载川心里蓦地升起一股极为不好的预感。

宣重感叹道:“啧,怪不得他们都说你是个疯子,用‘疯子’这个词简直都不足以形容你啊……连亲生父母的骨灰都能在枕头底下睡那么多年,真是让人惊叹不已。”

宣重说完这一句话,山崖上,除了凄厉呼啸的风声,没有任何声音。

每个警察都从脊梁骨里泛上来一阵冰凉透骨的冷意。

林载川终于明白了什么。

信宿睡觉为什么从来不愿意使用枕头,为什么孤零零地把自己蜷缩在一起。

在他的别墅里,那个他从来不愿意枕上去的黑色枕头,似乎总是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冷温度,他的每一个别墅都安排的像是灵堂——甚至像一座华美巨大的坟墓。

枕头里面竟然是……

其实自从知道信宿的身世之后,林载川一直觉得有些奇怪,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的人,不可避免被周身的环境影响,三观乃至于整个人的言行举止,都会发生既定的改变。

——少年何方就是最好的例子。

短短两年时间,他就被改造成了一个缺乏人性的怪物。

因为未成年人的精神世界本来就是相对脆弱的,小孩子缺乏对世界的正确认知,很容易被外力“捏造”成其他的模样。

信宿被谢枫带走的时候还不到十岁,年龄甚至比何方还小,他的周围是谢枫、周风物这类连警察都觉得可怕棘手的人,每个人都想将他“驯化”,信宿为什么能够在那样的环境下,还能毅然选择跟警方合作,在霜降里被侵蚀了十多年,还能有一颗血液鲜红滚烫的心脏?

——信宿心里那股近乎惨烈的正义感是从哪里来的?是什么让他伤痕累累、满目疮痍,却坚持着走到今天?

现在林载川有了答案。

……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是他枕在额后的父母沉冷的骨灰,是他一刻不能遗忘的仇恨。

那是一颗淬了毒的钉子,笔直地钉在他的骨髓里,让他向上生长。

环境无时无刻不在捏造改变他,而信宿也在强行“回塑”自己。

父母的骨灰那是信宿悬在他自己头顶上的利剑,但凡他的思想和行为有一丝一毫的偏颇,那把剑就会当头而下,砍下他的头颅。

所以他走到今天。

山顶凛冽寒风下,信宿几乎面无血色。

而这个反应好似大大取悦了宣重,他愈发疯狂地张扬大笑起来,眼里的恶意变本加厉,他一字一句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害怕打雷吧,因为你眼睁睁看着你的父母死在一个雷雨天,谢枫还活着的时候,每次在雨天带你出门,你都害怕到应激,怎么,现在自己矫正好了吗?”

信宿的脑海中开始不受控制闪烁起他所描述的那副画面——

雷光、雨幕、枪声、血色。

湿淋淋的、铺天盖地的血。

信宿闭了闭眼,睫毛微弱颤抖着。

一只温暖的手伸到他的身边,握住了他那一双满是冷汗的、几乎痉挛的手指。

信宿知道。

已经……已经都过去了。

杀害父母的凶手已经死了。

其他罪魁祸首也都会得到惩罚。

没什么好害怕的。

“谢枫死后这么多年,我对你也算仁至义尽,我们之间似乎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你没有道理像一条疯狗一样这么咬着我不放,甚至跟警察一起来对付我,思来想去,我只能想到一个理由——”

宣重道:

“十一年前,死在你枪口下的那个警察,好像跟我有些关系,这么大费周章地对付我,是想给他报仇吗?”

第二百多四十章

以贺争为首的警察都感觉宣重已经疯了。

否则他怎么可能说出这么荒谬的话!

十一年前……

十一年前,信宿只有十二岁!

他怎么可能杀的了一个警察!

但林载川的心里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宣重说的是真的。

信宿或许,真的在某种情况下做了这件事。

山崖上死寂的静默,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落在信宿的身上。

信宿的神情没有一丝波动,眉眼间温度压的极冷,但如果仔细去看,会发现那一双漆黑无光的瞳孔其实是不聚焦的,他的眼里什么都没有。

十一年前……

其实从前很多事他都记不清楚了,那时候他太小了,还没有过目不忘的记忆能力,但只有那件事,那仿佛是用刀深深烙印在灵魂上的画面,信宿至今刻骨铭心的清楚,以至于那时的每一个细节,他都历历在目。

那时他只有十二三岁,在谢枫的眼里,还是一个处在“叛逆期”的孩子——不听话的时候就会得到惩罚。

信宿因为少年时候的愚蠢无知,不懂得审时度势,犯过许多荒唐至极的错,当然也受过很多“惩罚”。

谢枫把他关在地下室里整整两年。

当年从案发现场把信宿带出来的时候,谢枫就想把信宿“驯化”成跟他一样的人,未来可以作为他的左膀右臂为他效力,甚至继承他的毕生心血——他知道信宿一个是相当聪明的后辈,遗传他们谢家的基因,智商出奇的高。

可谢枫没有想到信宿竟然那么顽强,明明是一个脆弱到随便什么人都能伤害他的小孩子,可竟然连高浓度的海洛因都无法控制他。

他宁愿用绳结紧紧扼住脖颈来抵抗毒瘾,也不肯向他低头。

谢枫在他的身上软硬兼施,除了最低级的皮肉之苦,什么手段几乎都用过了,信宿还是没有要跟他妥协低头的意思,每次见面,都用一双乌亮的、带着反抗的眼神看他。

好像那一双眼睛里燃烧着不会熄灭的火光。

在“驯化”信宿的过程中频频受挫,这是在谢枫计划之外的事,耗费了他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以至于跟沙蝎的人谈合作的时候,谢枫的脸色也非常难看,阴沉的好像能滴下水来。

宣重不紧不慢看他一眼,悠悠问道:“一个小孩子而已,有那么难对付吗?”

谢枫蹙眉冷声道:“性格很倔,闹起来很麻烦,像极了他不知好歹的父母。”

宣重微微一笑,对那个孩子产生了一丝好奇,“能让你和周风物都束手无策,我倒是有些好奇了,不如带过来给我看看?”

谢枫思索两秒,给手下人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把信宿从牢房似的地下室里带过来。

不多时,谢枫的手下单手拎着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孩子走了回来。

那孩子的体重太轻了,发育不良似的,成年人拎起他轻易的就好像拎起一只没有长大的幼猫一样,在地下室里关了太久,他浑身都脏兮兮的,细伶伶的脚踝上戴着一双金属脚铐,防止他找到机会逃跑。

宣重伸手抬起他的下巴。

出乎意料的,这个男孩五官相当漂亮,睫毛很长,眉眼黑白分明,只看一张脸甚至精致像个女孩,但眼神出奇的亮,一双乌黑漂亮的眼睛里,盛着浓重到惊人的憎恶与恨意。

宣重跟他对视片刻,道:“原来如此,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

“这种野性难驯的小东西,你不让他的手上沾血,他是不会听话的。”

宣重建议道:“你们不是刚刚抓到一个‘钉子’吗?让他去解决掉,就没有那么多麻烦了。”

听到他的话,谢枫突然看了宣重一眼,似乎觉得这个建议无比可行。

几秒钟后,谢枫“哈”地笑了一声,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简直妙极了,以至于神情都变得愉快起来,他拍了拍手,起身把信宿从地上拖了起来,“走!”

这里也是一个地下室。

只不过比安置信宿的那一间更加黑暗阴冷,走进去让人感受到一股几乎毛骨悚然的寒意,潮湿冰冷,浸着一股极为刺鼻的血腥味。

地下室里面躺着一个不知死活的男人,脸上都是血污,浑身上下看不见一块完好无损的皮肤,手脚都被暗红色的粗重链条锁着,那画面可以说是恐怖至极,信宿被吓的一张小脸苍白。

谢枫向他招了招手:“来,信宿,过来。”

那瑟瑟发抖的小孩子似乎突然明白过来了什么,僵立在原地不动了,甚至在摇着头一步一步地不断后退——然后撞到了一具温热坚硬的成年男性的身体上。

小信宿整个人一颤,神情仓皇回头看去,看到男人极为温和的笑容,那男人抬起手在他的头顶轻轻摸了摸,语气很柔和,没有一丝恶意,然而说出的话却令人颤栗:“去吧,信宿,杀了那个男人。”

少年实在是太过恐惧了,话音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不……”

谢枫神情淡淡地看着他,抬步走了过去,拉着他的手腕用力把他拽向地下室的铁门——

信宿的瞳孔因为过于惶恐而放大到了极致,“我知道错了。”

他几乎是尖叫起来,第一次对这个男人求饶,“……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

谢枫冷眼看着他,心想:原来他求饶的时候是这个样子。

……早就应该这样做了。

他竟然没有想到这个办法。

谢枫轻轻笑了一声:“知道错了就好,那么,向我证明你的诚意吧。”

小信宿没有什么力气的手指紧紧握在囚牢的金属栏杆上,死死地把自己钉在原地。

他语无伦次地哀求:“舅舅,不要这样、求求你不要这样。”

他万般惶恐道:“我会听话……”

“我以后会好好听话的。”

谢枫像观察一个实验体一样观察着信宿的反应,而后他竟然从这个孩子的眼里看到了害怕。

把海洛因注射在他血管里的时候,他都没有害怕过。

谢枫终于找到了摧毁他的方法。

他轻而易举地掰开了小孩子的手指,打开铁门,把信宿放了进去。

他将一把泛着寒光的刀放在信宿满是冷汗的冰冷手心里,低声在他耳边说:“杀了这个人,你就可以从地下室里出去,明白了吗?”

那把刀落在信宿的手里,马上就脱手而出,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上。

“我不要在这里,”信宿用力拉着谢枫的衣服,仿佛是真的走投无路了,竟然张皇失措地对一个恶魔求救,“求求你不要把我关在这里……”

可没有人会因为他哀求而心软,铁门“吱呀”一声关上。

谢枫跟宣重一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地下室。

小信宿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消失,在原地呆呆站立许久,才一点点转过头,又害怕又犹豫的,慢慢走到了地上的男人身边。

他望着那个警察,神情胆怯地抱膝坐在地上,轻轻咬了下唇,半晌,小心翼翼开口:“你、你好。”

“………”

听到声音,那警察睁开眼看了信宿一眼,没有跟他说话。

出现在霜降内部的人,都不可信。

小信宿又鼓起勇气,小声地问:“你还好吗?你流了好多血。”

说出的话有如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信宿也陷入了沉默。

他也一言不发,蜷缩着坐在墙角。

地上的刀刃闪烁着冷冷的银光。

刑房里安静至极。

次日晚上,谢枫才再次出现在囚室前,隔着铁栏杆看到那个警察还活着,他的脸色稍微阴沉下去。

“信宿,如果你不杀这个警察,就永远在这里跟他作伴吧。”

谢枫冷冷开口道,“只有他死了,我才会放你出去。”

信宿只是蜷在墙角,没有吭声,也没有抬眼看他,消极沉默着。

谢枫每天晚上会亲自来查看地下室的情况。

信宿跟那个警察被关在一起三天两夜,期间他试图打开警察身上的锁链,也想过撬门逃跑,但是都没有成功。

长时间滴水未进,信宿的身体状态已经很不好,饿的摇摇欲坠,脸庞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谢枫声音低沉:“信宿,想好了吗?你要怎么做?”

信宿动了动苍白干裂的唇,抬眼望着他,轻声说道:“我不会那么做的,死也不会。”

谢枫皱起眉盯着他,眼底的不虞已经不加掩饰。

半晌,谢枫像是失去了耐心,突地冷冷道:“既然你不愿意动手,那我就帮你一把。”

他打开地下室的门,走到信宿的身边,单手把他提起来,冰冷坚硬的手枪强行塞进他的手里。

“咔哒”一声,子弹上膛。

仿佛意识到了某种极为可怕的不详,浓重的恐惧攫住了信宿的所有感官,他第一次疯了似的挣扎起来,声音几乎凄厉,“不要、不要——”

不!!!

男人无动于衷,骨节冰冷坚硬的手掌完全握住信宿的手,强迫着他一寸一寸抬起枪口,带着信宿的手指,一起扣下扳机!

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四面墙壁上来回回荡,一圈又一圈的回响,信宿整个人都静止了,没有一丝声息,身体软下去,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砰砰——

谢枫握着他的手对着地上的警察连开三枪,然后松开了手,下一秒信宿直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一连串的泪水沿着脸颊滚滚落下,他神情完全茫然地望着眼前蔓延开的血色。

谢枫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似乎是有些无奈:“这么多年,你也该学着听话一点了。”

“以后该怎么做,在这里好好想想吧。”

谢枫离开了房间。

地下室里只有少年信宿和一具尸体。

死了吗……?

他死掉了吗?

某种黑暗冰冷的液体逐渐淹没了他的感官,信宿甚至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窒息感,让人难以喘息,那浓郁的绝望几乎没顶——

信宿湿润朦胧的视线里,那个警察的胸膛似乎还有极微弱的起伏。

他还活着!

小信宿猛地倒抽了一口气,咳嗽了两声,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狼狈地跪行到了那个警察面前,浑身剧烈发抖,又恐惧又惊喜,他用两只手紧紧按住他不断冒血的伤口。

……但信宿很快就发现,他的动作没有任何用处,温热的血液从他的指缝里渗落下来,得不到及时的治疗,这个警察还是会在他面前缓慢地死去。

小信宿跪在地上,两只滑腻稚嫩的手努力按在警察的伤口上,不让更多的血液流出来,牙齿咬着苍白的嘴唇,声音颤抖变调:“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

眼泪大颗大颗从眼眶坠落下来,湿润滚烫,然而手心下,警察的身体逐渐变得僵硬而冰冷。

信宿情绪不可自抑,嗓子里“呜”了一声,那几乎是小动物在濒死时才会发出的极致悲鸣——

那警察的眼睫轻微动了动,回光返照似的微微睁开了眼睛。

涣散的瞳孔里映出年幼男孩的脸庞,眼泪盈满了他的整个眼眶,满溢的滚落下来,嘴里不停喃喃地“不要死”。

他跪在自己面前,受伤的小鹿一样绝望呜咽着哀求。

“求求你……不要死……”

眼前的画面跟父母倒在血泊里的画面逐渐重合,铺天盖地的骇人血色,信宿整个人几乎完全崩溃,可嗓子里只能发出“啊”“啊”的声响。

“……别哭了,我不怪你。”

警察脑海中无比清明,鲜血从他的唇边不断溢出来,声音已经低微到听不见了,他还是相信了眼前的少年,轻声问:“小朋友,你是怎么被抓到这里的?”

信宿在一阵呛咳后,哽咽着泣不成声回答道:“是谢枫,他杀了我的爸爸妈妈,把我关在这里。”

警察慢慢地抬起手,摸摸他的脑袋,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信宿吸了吸鼻子,鼻音朦胧地小声回答:“……信宿。”

“信宿啊。”年轻警察望着灰蒙蒙的天花板,喃喃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

“信宿,你要听好接下来我说的话。”

“在霜降这样的环境下,日复一日面对那样的人,你的性格一定会随着环境改变,你将不可避免被那些人影响,甚至被他们同质成一类人。”

“……但你永远、永远都不要忘记这一天。”

那警察的声音微不可闻但又奇怪的坚定清晰,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字一字对信宿道:“不要忘记你对一个陌生人的善意,不要忘记你也因为你的善良而哭泣过。”

“善良是你最无坚不摧的武器。”

“无论以后变成什么模样,你的内核都是炽热滚烫的……答应我,好吗?”

信宿已经说不出话,只能不断用力点头。

“……在二楼最尽头的房间地板下,有一部通讯手机,启动密码是,Fxx0100。”

警察用手指轻轻碰了碰他被泪水浸湿的脸颊,瞳孔彻底涣散游离,最后只剩下一丝微弱的气音:——

“小朋友,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

说完这句话,警察伤痕累累的手臂垂落了下去,落在血迹里。

小信宿怔怔地望着他,把他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半晌,终于彻底崩溃地失声痛哭。

可他无论怎样哭泣哀求,冰冷的尸体都不会再给他任何反应。

警察的尸体在信宿的怀里一分一分地冷了下去,再也没有任何生息。

小信宿的神情从悲痛到麻木,最后好像一具空洞没有灵魂的木偶,呆呆地坐在一滩血迹里。

从那一天开始——

信宿终于知道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如果不做出改变,他只能永远这样软弱无能下去,一味的反抗只会激怒庞大的怪物,伤害别人、也不能保护自己。

信宿在心里发誓。

他一定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他一定、一定。

会亲手把恶魔送进地狱。

小信宿从地上爬了起来,用力抹干净眼泪。

他浑身发着抖,将警察的遗体整理的一丝不苟,甚至满是血污的脸庞都用衣服布料擦的干干净净。

两天后,他看到了谢枫站在地下室的门外。

信宿沉默地站起来,虚弱至极的,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他整个人看起来几乎是温驯的,眼睛里空洞一片,那痛恨的厌恶的光亮,好像再也没有了。

睫毛轻微颤动,眼泪从他的脸庞滴滴答答落下,信宿低着头轻声说:“舅舅,我知道错了。”

“以后我会听话……”

“会好好听话的,不会再让你生气了。”

于是谢枫将信宿从地下室里放了出来。

信宿果真“乖”了许多,再也没有触犯过谢枫的逆鳞。

第二年,信宿帮助谢枫撬开了一个警方卧底的嘴,从他的口中获得大量有关霜降的情报,而后一枪亲手结束了他的生命。

——那个卧底的名字叫秦齐。

“阎王”就此声名鹊起。

这么多年,信宿始终认为,那个警察的死,跟他有无法割裂的关系,他始终没有从那个血色弥漫的地下室里走出去。

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情绪不仅没有慢慢淡化,反而越发严重,以至于催生他的内心出现了强烈自厌、自毁的心理。

他的感情变得淡漠,他无法爱上一个人,正如他完全不爱自己——在遇到林载川之前。

而这一切的起因,都是由宣重的一句“衷心建议”。

……信宿怎么可能不恨。

他怎么可能会放过宣重。

谢枫、周风物、宣重。

伤害他的人、伤害他父母的人、伤害那些警察的人……

都应该付出对等的代价。

“听到了吗?!马上调派一架直升机过来!否则我就把这一包骨灰都扔到山下!”

说着,宣重故意抖了一下手里的包裹,有两块坚硬的骨片掉了下来,直直落下山崖。

这一幕让山崖上的警察心里都在滴血,贺争怒不可遏,愤怒到浑身都在发抖,他寒声道:“宣重!!你他妈的住手!”

看到他们的反应,宣重更加有恃无恐起来,“你们再敢往上走一步,我就不知道这些骨灰会掉到什么地方了。”

他盯着信宿道:“你也不想让你的父母在去世多年后突然尸骨无存吧?”

“马上调派直升机过来!半小时内我要离开这里!”

林载川转过头,看向身旁的信宿。

信宿此时的脸色不似活人的白,但是他的脸上表情几乎是漠然到无动于衷的,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如果不是林载川能够感觉到他轻微的颤抖,简直要以为他不在意。

……他怎么会不在意。

宣重这次只是被信宿花费四年时间设计的陷阱迷惑了,马失前蹄落到警方手里,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如果放他离开,经此一役,他恐怕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出现在警方的面前。

可那是信宿父母的遗骸,只要宣重一松手,就会全部坠落到山崖之下。

以林载川的身手,他都无法保证,在击毙宣重的同时,把他手里的包裹拿回来,更别说活捉这个人。

半小时的时间……

气氛紧张拉锯,每个人的神经都在高度紧绷着,林载川不开口,整个队伍没有一个人说话,山崖上安静的只能听到簌簌凛冽的风声,惊心动魄地刮在每个人的耳膜里。

信宿就在这一片寂静笑了一声。

然后他在两秒钟内完成了子弹上膛、举枪瞄准、扣动扳机的动作,下一秒,“砰”一声巨响响彻整座山头——

子弹旋转出膛,正中宣重眉心,他的头颅有如西瓜般在空中爆开,血浆向四面八方疯狂喷溅!

宣重的脸上,最后定格的神情错乱复杂,没有来得及褪去的得意、刹那间的不可思议、与失去生命的恐惧一起浮现在他的眼底,随即他的整个五官消失不见,身体受击随着惯性向后仰去。

那像是被无限拉长慢放的镜头——

宣重手里盛放着信宿父母骨灰的黑色布袋脱手而出,直勾勾向下坠落山崖!

同一时刻,人群中一道身影如闪电迅疾而出,在最后一秒伸手抓住了行将四散的包裹。

旋即跟宣重倒下的身体一起消失在所有人的眼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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