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命是他换来的。”
一个字一个字有如淬了毒的钉子,接连钉进林载川的脑海中。
这么多年来,林载川无数次设想过宋庭兰的死因。
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被慢慢折磨至死,最终死于溺亡或者窒息,或者那些人在用尽残酷手段后,肯愿意给他一个痛快。
又或者死在某一场严刑拷打的中途。
……他从来没有想过宋庭兰会以那样的方式死去。
就在跟他一墙之隔的地方,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林载川闭上眼,身体某处传来难以形容的剧痛,让他微微弯下腰去,有一瞬间他甚至无法控制他的意识、言行。
但这毕竟是审讯室,任何情绪都不能表露在犯罪嫌疑人面前、不能有任何破绽。
许久,林载川的嘴唇终于动了动,极为缓慢的开口,他轻声问:“宋庭兰的遗体在哪里。”
林载川清楚,审讯室内外、乃至监控室里的刑警们都非常清楚,宋庭兰在沙蝎内部暴露身份、受制于人,那些人不仅要让他不得善终,死后也会践踏他的尸骨。
现在完整的遗体都很可能不复存在。
……是不会有什么好归处的。
但林载川还是问了。
听到这句话,楚昌黎直接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更加肆意,“那你就要问问宣爷养的那两条狼狗了。”
“——我操他妈的!”
审讯室外,沙平哲神情暴怒,狠狠一拳砸到了墙上,胳膊上雪白的绷带渗出了血色。
“老沙!”
郑治国拦住他,低喝道,“冷静一点!”
审讯室里坐着的是整个市局最擅长控制情绪的两个人,外面刑警的反应就没有这么平静了,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像沙平哲这样暴脾气的就差踹开门直接给楚昌黎一枪!
尽管他们都已经愤怒到恨不能一枪崩了这个人性泯灭、无恶不作的混蛋,但穿着这一身警服,他们最终能做的也只有查明案件真相,维护程序正义,把所有罪有应得的恶人送到审判席上、送到枪决台前。
而林载川没有任何反应。
如果忽略他僵直紧绷的脊背、手臂上不正常突起的青筋,林载川的表面上甚至是看不出任何痛苦的,那俊美的容貌好似冻结了一层刀枪不入的坚定,再恶毒的语言都无法动摇。
监控室的画面映出林载川苍白冰冷的脸庞,魏平良的声音在他的耳机里响了起来:“载川,就到这里吧。”
林载川低下头按了下耳机,“我明白了,魏局。”
他起身淡淡道:“审讯结束,让他在笔录上签字,押回拘留所。”
楚昌黎脸上得意的神情一僵,像是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又扬声重复了一遍,“你没听见吗,我说宋庭兰——”
“闭上嘴!”
他身后的刑警猛地把楚昌黎提了起来,又狠狠按了回去,“审讯结束!保持安静!”
林载川喉结轻微滚动一下,走出审讯室。
离开楚昌黎视野的那一瞬间,他好像猝然被什么妖怪吸干了血色,唇色是冷灰一样的惨白,垂落在腿边的手指不受控制似的发着抖。
十多个警察守在审讯室的门口,一时间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扶他。
他们都知道,林载川这些年一直都在寻找“斑鸠”的下落,抱着一丝极为渺茫的希望,妄想他还活着,或者只要能够找回他的遗体——
林载川没有看向任何人,一个人沿着墙边向办公室走去。
没走几步,他的喉间突然一热,口腔里涌上浓郁的血腥味,一股滚烫粘稠的液体难以克制地翻涌而上,他下意识抬起手捂住嘴,“哇”的一口血吐了出来。
鲜红的血滴滴答答从他的指缝渗落下来。
“林队!”
“林支队!”
他身边的刑警勃然色变,都冲了上来。
“……我没事。”
林载川用手背抹去唇上的血,嘴唇轻微颤抖,又镇定说了一遍,“我没事。”
信宿没看到外面的情况——跟着林载川出来后,他又独自一个人进了审讯室,拦住了想要把楚昌黎带出来的同事。
这本来是不合流程的,但没有一个人阻止他。
楚昌黎看到去而复返的条子,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满脸挑衅地看他。
“斑鸠的身份暴露,他早晚都会死在沙蝎手里,说什么一命换一命,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信宿站在审讯椅前,居高临下看着他,和善地冲他一笑:“应该说,多谢你们给了他一个痛快才是。”
“毕竟很少有卧底身份暴露之后能不受折磨,身体完整、一枪毙命的。”
“我听说,卧底落到你们这种心狠手辣的东西手里,被剥皮割肉都是轻的,宋庭兰前辈能用这种方式赴死,还多亏你们成全他。”信宿微笑道:“现在林载川活着,这位前辈也算是得偿所愿。在天之灵应该可以安息了。”
想到什么,他又感激似的补充一句:“说起来,还要感谢你们心慈手软,让他们两个人都有最好的下场啊。”
听到信宿的话,楚昌黎身后的两个刑警都从极度的震惊与愤怒里冷静了下来。
信宿说的其实没错——
宋庭兰在那种四面楚歌的环境下暴露身份,林载川行动失败被犯罪分子生擒,只要那些人下手够快够狠,他们两个本来应该都是必死无疑的,完全不会有一丝活路。
确实是当初宣重“手下留情”,才让林载川活了下来,被警方从他们眼皮底下救了出去。
被信宿这么冷嘲热讽了一通,楚昌黎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信宿走到他面前,稍微弯下腰盯着他,眼里浮着一层薄薄笑意,但语气阴沉冰冷:“反倒是你,一只阴沟里的蛆虫、见不得光的蝼蚁。”
“在石头缝里东躲西藏地活到现在,你怎么配在林载川的面前耀武扬威。”
“牺牲者的名字会刻在纪念英雄的碑文上……至于你么,连垫脚石都算不上的跳梁小丑,终有一天会死在林载川的枪口下,变成一块干巴巴的骨灰,不会有人记得你是谁。”
“生前没有任何价值、死后也没有一丝意义,啧,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啊。”
说完,不等楚昌黎有所反应,信宿就转身离开了审讯室。
他身后安静一瞬,然后传来男人暴怒的声音,但很快被强行制止——
信宿四处扫了眼,没有见到林载川在哪,反而其他同事脸上愁云惨淡,信宿意识到什么,“林队还好吗?”
贺争一脸愁容,“他办公室关了门……我们也不敢进去。”
就算林载川平时再亲切,其实跟市局里的普通刑警也是有距离感的。
他身居上位,对同事的关心照顾、一视同仁,大都出于他后天习得的修养与礼貌。
但真正了解、能够亲近林载川的人,其实寥寥无几。
章斐咬了咬嘴唇,看着信宿犹豫道:“要不你去看一下林队?”
虽然信宿刚来市局三个月,但章斐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跟林载川之间有一种旁人难以比拟的契合与亲昵。
信宿点点头,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林载川一个人站在窗户旁边,一身深蓝警服,冬日明媚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温暖又冰冷。
以贺争为首的几个刑警从门外探着头往里看,信宿向他们比了一个“交给我”的手势,然后轻轻关上了门,走到林载川的身边。
林载川的手里拿着一张老旧相片,看风格应该是几年前拍摄的。
照片上并排站了三个年轻人,穿着同一款式的黑色训练服,身形是如出一辙的精瘦干练,看起来细瘦修长、但极具瞬间爆发力——只有经过长期专业训练的特殊警种,才能有这样精悍利落的身形。
左边的男人神情冷冷的,面无表情看着镜头,五官线条也凌厉至极,气质冷冽如高山不化的冰雪。
站在中间的是容貌温和俊秀的林载川。
而最右边跟林载川勾肩搭背、笑容最灿烂、有两颗虎牙的那个年轻男人,是宋庭兰。
那是他们特训小组在分别前唯一的合照。
江裴遗的性格傲慢冷漠,惜字如金。
林载川又生性内敛,沉默寡言。
当年在特训组的时候,宋庭兰其实是他们三个里性情最外向开朗的那个人。
可最后只有他牺牲了。
甚至连尸骨都没有回来。
……以后再也不能回来了。
林载川低头看着那张照片,削瘦的后颈一截骨头明显凸起,他的身体因为某种难以负荷的情绪而轻颤。
他的手指紧握着相片一角,眼眶隐隐发红,鼻翼起伏鼓动。
信宿站在他的身边,沉默片刻,轻声道:“你还好吗?”
信宿知道宋庭兰是他年轻时期的战友,后来卧底沙蝎,林载川是他的唯一联络人,并肩作战十多年时间,二人的友谊相当深厚。
林载川静默半晌,把照片小心收了起来。
他抬起头看向信宿,声音平静:“审讯结束了?你怎么来了?我……我没事。”
信宿:“………”
他很少听林载川这样说话毫无逻辑、语无伦次,毕竟时隔多年,骤然听到宋庭兰的消息,就算表面上表现的再风平浪静,心里也不可能做到完全冷静理智。
信宿心里无声叹息,而后道:“宋庭兰的身份在沙蝎内部暴露,当时那种情况,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他生前没有遭受太多身体上的痛苦。死后……也算得偿所愿。”
“以怎样的方式死去,那是他做出的选择。不管当初怎样,现在你还活着,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
林载川一时无言,许久轻轻“嗯”了一声,自嘲般地说:“这么多年过去,其实我知道庭兰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了,只不过心里总还抱着一丝侥幸,他只是隐姓埋名地活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不能跟我们联系。”
但现在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
片刻后,林载川又开口道:“我还在想另一件事。”
信宿问:“什么事?”
这么多年林载川一直以为,宋庭兰当初是为了救他才暴露身份,每次想到五年前的那场行动,都不可控制地陷入自责乃至于自厌的负面情绪中。
但如果宋庭兰一开始就被沙蝎密不透风地控制了起来,那么一切的顺序就都颠倒了——
当时林载川之所以能够获救,是有一个陌生的手机号发来定位,告诉了警方他的精确位置。
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认为那是“斑鸠”铤而走险传出来的信号。
可如果宋庭兰在林载川被送到霜降之前就已经牺牲了,那么当时在犯罪组织内部给警方报信的人又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