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宿当然留在了林载川的家。
刚套在脖子上的羊绒围脖马上又被摘了下来,信宿一路上都没有说什么话,被林载川带回了家里。
信宿本来以为,他一个人回家、或者在林载川家里,总归都是等待一个夜晚过去,没有什么不一样。
然而在林载川开口要他留下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其实是不一样的。
那可能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隐约期待,在被回应的时候才终于悸动般绽开。
干将眼巴巴蹲在门口,看着两个人一起出门,本来已经做好独守空房的准备了,没想到没一会儿功夫两个人又一前一后地回来了,而且好像没有再出门的打算。
林载川脱下风衣问他:“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信宿道:“中午不是还有好多菜没吃完。”
“稍微热一下就好了。”
这人好几万一瓶的葡萄酒没喝完就不要了,那张嘴娇贵挑剔到从来没吃过“剩饭剩菜”,但是在“家里”似乎又是不一样的。
好像所谓的“生活”本来应该就是这样。
林载川“嗯”一声,把中午的饭菜热了几样,又给他新做了一盘红烧鸡翅。
信宿在外卖软件上点了一匝肥宅快乐水,跟林载川一起吃完今年的最后一顿晚餐。
“跨年”听起来好像很隆重,但对信宿来说其实也没有什么要准备的东西。
他们毕竟都不是小孩子了,也没有过年要穿新衣服的讲究,而且信宿上次同居,还有很多没有带走,挂在衣柜里,完全不愁没有衣服穿。
信宿不到十点就在床上睡了,也没卡着点“守岁”——他向来不在意这种没用的仪式感。
但也没有睡安稳。
半夜十二点刚一过,小区楼下就骤然响起一阵鞭炮声,拖着长长尾摆的绚烂焰火窜到天穹,又在最高处炸开,轰一声震耳欲聋。
很快更多的烟花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原本漆黑夜色被五光十色的花火点燃,亮如白昼。
信宿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在被窝里翻了个身,还没睁开眼,就听到耳边一声“新年快乐,信宿”。
信宿无声睁开眼睛。
他上一次听到“新年快乐”这四个字,那可能是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的父母都还在他的身边,一家人挤在沙发上,电视机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等到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倒计时结束,他的家人们笑着对他说“宝贝新年快乐!”
恍如昨世。
几秒钟后信宿从被窝里钻出来,单手撑床微微坐起,对林载川弯唇一笑:“新年快乐载川——所以有拜年红包吗?”
“嗯。”
信宿就是随口这么一问,没想到林载川真的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明显分量不轻的红包,递给信宿,“压岁钱。”
信宿看着放在他手心里的红包,低着头,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片刻后他若无其事地收起红包,玩笑般一挑眉,“不是小朋友也有压岁钱吗?”
林载川道:“以后每一年都会有。”
信宿:“………”
他不知道林载川有没有发现什么,毕竟这个条子的嗅觉一向非常敏锐,尤其是在他身上。
如果林载川知道自己对他抱有某种思想滑坡的想法,还故意在他面前说这些话……那就确实太犯规了。
信宿把红包放到自己枕头旁边,被子盖过脑袋,往林载川那边钻了一下,小声抱怨:“外面好吵。”
林载川问:“要我去给你拿两个耳塞吗?”
“算了。”
他带不习惯那个玩意儿,不舒服。
信宿闭上眼睛,在烟花燃放的热闹声音里睡了过去。
崭新的一年开始了。
他们这边的习俗,大年初一的早上和中午都要吃饺子,信宿睡过头没赶上早饭,九点多从卧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就看到林载川坐在客厅饭桌前,向上挽起袖口,露出一截细瘦白皙的手腕,在包饺子。
“早上好。”信宿走过去,看着他沾着面粉的修长手指,顿了顿,好像不经意问了一句:“唔,会包那种带钱的饺子吗?”
其实现在很少在饺子里面放钱了,就算用袋子卷着下水煮沸也不太卫生,基本上都用坚果和软糖代替。
……但信宿大概从父母去世以后就再也没有吃过这样的饺子了。
林载川从他漫不经心的语气里,听出某种微妙而隐晦的期待。
林载川在很早之前察觉过这样的期待——刑昭那起案子刚结束的时候,他们刑侦队开庆功宴,信宿在宴会上喝多了,被林载川送回家。那时他坐在车里看向窗外,一双孤单而落寞的眼睛里带着对远处烟火人间的一丝向往。
尽管那一丝向往有如烟火一样转瞬即逝,但也确确实实存在过,而且落进了林载川的眼里。
所以不管是第一声新年快乐、还是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红包,那些意料之外的、但本来应该属于信宿的东西。
又或者是少年时没有能够实现的愿望。
林载川都想帮他弥补。
——尽管信宿可能并不需要这样的“弥补”。
林载川顿了一下说:“嗯,有的。”
信宿跑到洗手间去洗手,坐在他的身边,主动请缨:“我跟你一起包。”
林载川作为一个从来不点外卖的单身男人,浑身都是跟当今社会格格不入的技能点,包个饺子当然是基本技能,他用筷子夹起馅肉,均匀垫在皮上,边缘严丝合缝捏紧,再两只拇指向里一按,圆鼓鼓的元宝形状的饺子就捏了出来,且形状圆润饱满,相当好看。
信宿从来没有动手包过饺子,但是看着林载川操作一遍感觉好像不是很难,于是跃跃欲试道,“我来试一下。”
他有模有样地学着林载川的流程,用筷子夹了馅肉包起来,两边轻轻按到一起。
“……”然后信宿平生第一次感觉自己的手指好像不太灵光,小心翼翼地把饺子拢在手心里往下一压,不出意料压出了一圈长长的“镶边”。
他看着那个与众不同的丑丑的饺子,沉思两秒道:“这个我吃掉就好了。”
信宿出师不利、马上放弃,就坐在旁边看。
林载川本来想放坚果,但是信宿想要吃带钱的那种,他就从家里找了几枚一块、五毛的硬币出来,放在水里煮沸,又用酒精消毒两遍,又煮沸一次——虽然不能完全清洗干净,但是一年只吃这么一次,倒也没有什么问题。
除了硬币,还有糖、坚果。
基本上每个饺子里都放了一个“惊喜”。
中午吃饭的时候,林载川单独端过来一碗饺子,上面放了一双崭新的筷子。
信宿闻到香味,刚想拉开椅子坐下吃饭,就听到林载川轻声对他道:“这一碗是供养父母的。”
“你给叔叔阿姨端过去吧。”
信宿其实并没有“供养”这个概念。
他爸爸妈妈去世的很早,那些祭祀礼仪,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这些东西。
他只有在清明节的时候,会给他的家人上坟烧纸,每次都会烧很多东西。
信宿感觉林载川在试图让他接触什么,又或者让他找回一些难以用言语描述的东西,如果非要形容的话,那应该是在他身上缺失了很久的“人气”。
他没有说什么,端着那一碗饺子放到厨房台上、放在另外一碗供品的旁边。
饺子是芹菜牛肉馅的,不沾任何蘸料味道都很好吃,信宿嘴里咬着一颗硬币,轻轻吐到桌子上,“我记得以前我妈妈跟我说,过年的时候最先吃到硬币的人,在这一年就会赚到很多钱。”
林载川的动作稍微一顿。
除了最开始的死因,这是信宿第一次主动在他面前提起他的家人。
但信宿好像只是这么随口一提,没有再说下去。
那年他因为没有吃到一个有硬币的饺子,伤心极了,在饭桌上气的脸颊鼓鼓,妈妈安慰他说下一个新年一定会吃到的。
后来他们再也没有一起度过“下一年”。
……
吃完午饭,信宿一条咸鱼似的躺在沙发上,开始新一年的懒惰。
干将轻轻跳上来,蹲坐在他的身边。
信宿摸了一下他的脑袋,“新年快乐,前辈。”
干将低低地嗷呜了一声,蹭了蹭他的手心,又转头去找林载川。
信宿就这么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林载川从卧室拿了一条薄毯子盖在他的身上。
他近距离地凝视着眼前的人。
一般人都是睡相柔和,睁开眼的时候五官会显得锋利许多。
但信宿不太一样。
薄唇,鼻梁高而直挺,眉骨清晰凸起,皮肤冷白,这种鲜明的立体感让他的脸庞看起来极为淡漠,乃至眉眼间都渗透着某种冰冷。
他的眉心总是不自觉蹙起,好像从来没有做过一个好梦。
林载川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他的眉宇。
等到夜色降临,外面陆陆续续又开始放起了烟花,不过没有凌晨的时候那么密集。
信宿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远处不断升起的花火。
绚烂、美丽、明亮,转瞬即逝。
最后余温散尽、变成冰冷的灰烬落下天穹。
但凡美好的事物都不长久。
……对他而言,林载川或许就是那个“美好”。
信宿微微闭上眼睛,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林载川坐在他身后的床上,打开群里聊天记录。
作为刑侦队的支队长,林载川的自由休息时间其实很少,可能过了大年初一就要回局里上班了。
不过群里没有什么正经工作内容,大年初一还没过去,群里一地被抢干净的红包。
再往上翻,是章斐在群里发了一条,“今年的新年跟情人节离的很近啊,能不能一起放个假!我跟我老公度蜜周去~”
林载川翻看着手机上的日历,思索了几秒钟,抬眼问:“初四那天你有时间吗?”
“……”信宿回过头说,“初四我值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