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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六章

游雾 Focalors 4310 2023-12-14 19:24:30

江裴遗从市局回来的时候,林匪石刚刚把午饭做好,江裴遗跟他们打了一声招呼,脱下外套走进厨房,把蒸好的海鲜都端到了客厅的饭桌上。

信宿坐在桌子的最角落里,低下头,没有任何动静。

不知道刚刚林匪石跟他聊了什么,信宿看起来心情不太好,眼睛漠然垂着,薄薄的眼皮显得格外锋利,脸上就连在人前虚情假意的微笑都没有了,以他为中心四周一米之内的空间都冷冰冰阴沉沉的。

信宿很少把情绪外露的这么明显,还是在别人家里做客,林载川看到他这幅样子,稍微蹙了下眉。

林匪石说话向来很有分寸,不知道哪句话惹他不高兴了。

他想了想,走到信宿的身旁,“小婵,去洗手吗?”

信宿听到声音抬起头看他,然后起身跟他一起走到了洗手间。

稍带凉意的清水从二人白皙的指尖划过。

林载川抽了张干纸巾递过去,轻声问他:“怎么了?匪石跟你说什么了吗?看你好像不太高兴。”

信宿抿了下唇,沉默了几秒钟,轻声道:“没什么。”

他郁郁寡欢,不是因为林匪石对他说了什么。

是他意识到他现在还无法与自己早就做出的某个决定和解。

从跟林载川在一起后,信宿就很逃避这件事,有意的、无意的。

可这一天还是有如被命运裹挟的滚滚洪流,无可避免地到来了,铺天盖地而下,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但到别人家里做客也没有冷脸的道理,信宿笑了一下,弹了弹手上的水珠,又重新摆出了女团级别的表情管理,“吃饭啦!”

客厅里很热闹,基本上是林匪石在说、其他三个人在听——此人滔滔不绝地从这顿聚餐开始,到江裴遗把盘子都收拾进厨房,叭叭的一分钟都没停下。

旁边还有一只小香猪在跟着哼哼唧唧的附和。

直到林载川信宿二人起身准备告辞,林匪石才恋恋不舍跟他们挥手,“有时间下次再来玩!”

林载川微微颔首:“会的。”

离开江裴遗的家,林载川跟信宿直接去了市局,结果他们前脚刚踏进门,魏局后脚就火急火燎找人把林载川叫走了。

信宿在办公室里呆了一会儿,然后拿着车钥匙一个人离开了公安局,不告而别。

今天的天气很热,信宿出来的时候把外套脱了,只穿了一件黑色的短袖衬衫,版型有些宽松,露出半片苍白凹陷的锁骨,头发被一根皮筋低低扎在一起,有几缕发丝凌乱散落下来——脱离了“警察”这个角色,他看起来甚至是有些出离邪性的。

信宿打着方向盘单手倒车,把车子停在酒吧门口的车库里,脚下刹车一踩到底。

工作日的下午酒吧里几乎没有什么人来往,秦齐在吧台里面无聊地晃着一杯橙汁,单手戳着下巴。

房门被推开,一人逆光走了进来,秦齐下意识道:“您好,请问需要点什么?”

那人没说话,只是一步一步走近了。

“我妈耶!?”看清来人的脸,秦齐吓得连家乡话都喷出来了,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快步绕出了吧台,“信宿!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有提前告诉我?”

信宿神情懒倦道:“昨天晚上刚回——给我拿瓶红酒。”

“你这还喝什么酒!”秦齐盯着他的脸,“这么长一道口子!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万一你在那地方不幸挂了,剩下这一地烂摊子我可给你收拾不了!”

信宿“啧”了一声,单手捂了下耳朵,“不要大惊小怪,我的耳朵刚能听到声音,受不了你这个分贝。”

他又道:“有什么好担心的,不是手脚齐全地回来了。”

信宿没跟他说周风物的事,那会儿秦齐还没到霜降里卧底,他根本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关于那次行动,秦齐也只是知道一点点,还是软磨硬泡从上级那边打听到的,两个人都受了不轻的伤,但好在没有危及性命。

信宿这个时候到他这里来,当然不可能是因为叙旧……

秦齐低声道:“前段时间你让我传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现在整个市局的人都知道,在市局内部有我们霜降的卧底,代号惊蛰。”

信宿把吧台上的新鲜橙汁拿了过来:“嗯,听说了。”

跟信宿的漫不经心比起来,秦齐的脸色简直是忧心忡忡,似乎最后还想再劝他一把,“信宿,你真的想好了吗?现在还有机会把这件事圆起来,一旦你的身份暴露,就再也没有办法收手了。”

“我也没有打算收手。”

信宿的声音低而坚决,没有丝毫动容,坚冰似的冷漠,一双瞳孔无机质的深黑。

秦齐:“但是你明明可以……”

明明可以寻求市局警方的帮助,跟那个人一起并肩作战。

信宿看了他一眼:“你应该知道,从计划这件事开始,我就没有打算把市局的人牵扯进来。”

秦齐一阵沉默。

他当然知道。

霜降,沙蝎,这两个在浮岫市深埋几十年、根深蒂固的两个组织,规模庞大到难以想象,是几乎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来抗衡的,就算有警方的帮助,也一定会造成无法估量的牺牲。

可信宿竟然妄想着只付出他一个人的代价。

……在设计这盘局的时候,信宿甚至就没有打算从这个深不可测的漩涡里活着抽身出来。

秦齐的眼眶有些发热,他咬了咬牙,还是不死心,“万一……万一林队想要跟你一起走,你们两个人……”

两个人一起面对,总好过单刀赴会。

信宿淡淡道:“我不愿意他跟我一路。载川应该在阳光照耀的地方,而不是阴暗肮脏的淤泥里。”

一直以来信宿面对的,是市局十年都没有能够拔除的顽固势力,是让人闻风丧胆的极端犯罪分子,无论沙蝎还是霜降,能够在这两方势力的注视下走到这一步,信宿不知道多少跟死亡擦肩而过多少次。

信宿非常明白,那是在深渊里屠龙——即便是有市局的帮助,都无比危险。

信宿很早就做好了打算,他将是这盘棋局的最后一枚棋子。

假如他一去不回,林载川没有必要因为他牵扯其中。

从布下这盘棋局的开始,他就没有打算把任何人牵扯进来。

在林载川身边的这段时间,已经是命运对他鲜有的馈赠。

信宿当然是贪恋的。

甚至不知满足。

可但凡他贪求什么,就失去什么。

……他不敢了。

秦齐半晌没说话,事实上跟阎王认识了那么久,他没有改变过阎王的任何决定,甚至信宿自己都不能。

信宿空洞的目光望着吧台上的杯子,怔怔许久没有动弹,他轻声喃喃道:“只不过,我好像要辜负他的信任了。”

他的眼眶微红,拢了一层不甚清晰的潮湿雾气,像是难过极了,但片刻后他又笑了一声。

信宿轻笑着说:“我骗了他这么多,不知道他以后还愿不愿意原谅我。”

“不原谅……那就不原谅吧。”

秦齐看到那团雾气逐渐氤氲了,汇成了某种更加湿润的东西,一滴泪沿着信宿的脸庞落下来。

如玻璃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

“魏局,您找我。”

林载川推开局长办公室的门,看到了坐在椅子里的魏平良。

他本来也想今天下午过来跟魏平良汇报工作的,昨天回来的时间太晚了,那会儿魏平良已经不在市局。

“回来了。”

魏平良冲他一点头,破天荒地没有跟林载川寒暄、问长问短,反而开门见山道:“过来坐,我有一个东西要给你看。”

看到他的态度,林载川隐约意识到了什么,神色稍微变了变,抬步走了过去。

“我听说信宿跟你一起回来的——我不管他这段时间离开市局是去干什么了,那是他的事。”

魏平良抬眼看着林载川:“载川,你知道信宿当时跟我请假用的是什么理由吗?”

这个他倒是听信宿说起过,林载川迟疑道:“嗯,病假。”

但看魏平良的反应,好像不止是病假那么简单。

魏平良的脸色变得有些难以形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A4纸。

上面白纸黑字的几段话。

右下角盖着一个精神认定机构的鲜红公章。

“这是信宿当时跟我请长假的时候给我的……他说自己有精神病。”

魏平良实在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把这句话说出来,只能是嘴角抽动了一下,“我没想到他是真的有病!”

这不是骂人,而是一句客观评价。

林载川接过那张纸,看着诊断报告上面的诊断报告。

——“边缘性人格障碍”。

林载川常年接触各种犯罪分子,当然知道这个病意味着什么。

对于这种精神疾病来说,严重抑郁症只是伴生症状之一。

在边缘性人格障碍患者的脑海里,负面情绪可以无限向内堆叠,直到形成一个漆黑无底的漩涡,疯狂吞噬掉所有正面的、向上的、乐观的情绪,他们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极致冷漠,乃至于爱好自伤自毁。

有许多罪犯都患有边缘性人格障碍。

而这种病的起因,大都来自幼年的精神创伤。

一个伤疤的溃烂蔓延。

“这种人……这种病就是心理极度不健康!”魏局语气匪夷所思,“他当初是怎么通过咱们市局心理考核的?!这样一个精神不稳定的人,怎么还能继续当刑警为人民服务?!”

林载川望着手中的诊断报告,望着上面的一行文字,他心想:……很多事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信宿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他的同理心约等于零,感受不到其他人的喜怒哀乐,对许多悲剧都能做到无动于衷的冷眼旁观。

在其他刑警处理案子身处其境感到极度悲伤或者愤怒的时候,信宿冷漠的总像一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

但是……

但他确实是善良的。

尽管那一丝善良被藏匿的很难寻觅、不为人知。

可林载川知道。

“因为……”

许久,房间里才响起另外一个人的声音,林载川的声音几乎低哑的几不可闻。

“因为他更加擅长自控。”

信宿的确患有边缘性人格障碍——那像某种精神上的毒素,日复一日地侵蚀着他的思想,是一种内在的塌陷。

好像风化的蝉蜕,表面看起来形神具备,其实轻轻一捏就完全碎了。

可信宿强悍到几乎自虐的自控能力又让他可以将他的外部行为维持在一个“正常”的边界。

他很清醒地坍塌着。

林载川道:“他非常清楚地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能做,他会放任那些负面情绪在他的脑海内部蔓延滋长,但会控制或者纠正他所表现出来的行为。”

“如果一个伪善的人可以伪装一辈子的善良,那这个人就是真正善良的。”

“如果一个有心理疾病的人可以永远表现的像正常人一样,那他就是一个正常的人。”

“魏局,信宿不会失控的。”林载川轻声道。

“……永远都不会。”

这次,轮到魏局沉默了许久,办公室里的气氛紧绷而严峻。

“一个司法机关工作人员患有这种精神疾病,这不是一件小事,上级处理下来,很有可能信宿是会被直接开除的。”魏平良用力抹了下脸,“这件事我迟迟没有上报,就是想等你回来再解决这件事,能在咱们市局内部解决,我也不想闹的人尽皆知。”

林载川将手里的纸折叠了起来,他的语气平静,“就算让省厅的人来处理这件事,也一定会再对信宿进行一次精神检测。”

“您猜到时候的诊断结果还会跟现在一样吗?”

魏平良愣了愣。

“他会好起来的。”

林载川声音极轻地说。

“我会让他好起来的。”

离开魏平良的办公室,林载川独自在外面的长廊上站了片刻。

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离晚上下班不到四个小时。

或许很多事的答案在今天晚上都会浮出水面。

还有他反复思量揣测、但又从来不敢深思的所有“真相”。

林载川下楼去了办公室,被告知信宿一个小时前就离开了市局,到现在一直没有回来。

他拿出手机,这才看到信宿给他的留言。

“我回别墅拿点东西,晚上回家吃饭!”

林载川回了一句“好”。

下班后,林载川按时回到家里。

本来以为信宿还没有回来,但是刚推开门,他就闻到了一股有些诡异的饭香味,他往里走了两步,信宿竟然在厨房里。

林载川的脚步顿了顿。

客厅的餐桌上摆放着几个原材料相当价值不菲的菜品。

“你回来啦!”信宿跟他展示他的劳动成果,“看我刚刚做的菜!按照保姆级教程做的,味道应该还可以!”

信宿确实是一点都不会做饭,能用外卖解决的事情他从来不自己下厨,跟林载川在一起以后,进厨房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桌子上的那些菜卖相实在不佳,一眼看着就半生不熟的……主打一个心诚则灵。

林载川很配合地坐到餐桌前,有些意外:“怎么突然做这些?”

“刚好今天下午有时间,就想练练手。”

信宿把用清汤炖的鱼和豆腐一起倒出来,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一大壶橙黄色的橙汁,放到桌子上。

“橙汁也是我刚刚榨好的,可以吃饭啦!”

他拿了两个杯子,给林载川倒了一杯,自己倒了一杯。

信宿做了五菜两汤,每一道菜的味道非常难以形容,很难想象他是怎么把这些食材做出这种奇怪味道的。

林载川夹了一口腥味还很重的雪白鱼肉,慢慢嚼了几下,咽了下去。

信宿也尝了一筷子,然后表情登时僵了僵,默不作声喝了一大口橙汁。

信宿做出来的饭,他自己都嫌弃,象征性地吃了两口,就丧失了食欲,林载川倒像是完全不介意,每一道菜都吃了很多。

剩下的还裹了保鲜膜放到了冰箱里。

他们像平时一样,洗碗、拖地、洗澡,好像谁都不愿意主动去打破这心照不宣的宁静。

八点半。

信宿坐到了床边上,安静了片刻,他仰起脸看着林载川。

“昨天答应你的,今天不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那么,你想先问哪个问题?”

林载川还是跟昨天一模一样的问题,一个字都没有变,“你对惊蛰这个身份的了解有多少?”

他昨天说这句话的时候,后面还跟了一句,只要你愿意说,我就相信。

然而这句话今天却没有能说出口。

因为在他说完那个问题的下一秒,信宿就仿佛他们平日里聊天的、带着一些温驯亲昵的语气:——

“我就是‘惊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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