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风物好整以暇地观察着信宿明显僵硬的神色,愉悦地轻笑一声,“走吧,在这里说了这么多,你应该也很想见到你的养父吧。”
周风物推着轮椅向前,走出了集装箱内部,没有回头催促——
他知道信宿一定会跟上来。
如果说世界上了解信宿的人寥寥无几,那么林载川算一个、周风物也算一个。
他们都知道信宿那看似冰冷淡漠的坚固外表之下,是一团脆弱而柔软的内核。
只不过区别是,林载川小心翼翼地对待他,有如在守护着一段将熄的火焰,放在玻璃罩子里用心血温养着。
而有人想要彻底摧毁。
信宿盯着周风物离去的背影,他慢慢吐出一口气,手指紧紧切进掌心,以不可思议的理智和自控力强行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他抬步跟着周风物离开这个集装箱。
看起来他们在这个地方已经筹备了一段时间,基地已经初具规模,边缘地带废弃的码头仓库,几乎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找到这里,是韬光养晦的好地方。
轮椅在略崎岖不平的水泥地面上滚动,发出轻微的响声,周风物在一个集装箱前停下,而后回过头,示意信宿可以推开门走进去。
信宿的脚步微微停顿一下,抬起手放在集装箱的铁门上。
他无法确定,推开门后他看到的画面、或者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是不是他能够接受的。
而这种“不确定”,在信宿十四岁之后就不曾出现过了。
“吱呀”一声轻响。
集装箱的内部有些狭窄,但用来安置一个行动受限的人足够用了,里面的空间被人为切割成了三部分,两个密不透风的房间——就像周风物在雪山之下关押那些“试验品”用的玻璃房,四壁都是加厚加固的钢化玻璃,想要用外力强行破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透过一道玻璃,信宿看到了他的养父张同济。
张同济坐在一把椅子上,那是玻璃房间里唯一的物品,他的双手被绳子反捆在背后,两只脚跟椅子腿固定在一起,整个人无法移动。
看到有人走进来,张同济猛地抬起头,瞳孔缩紧,“信宿!”
信宿的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他自上而下在张同济的身上扫过,而后转过身冷冷看着周风物。
察觉到他有若实质般的尖锐目光,周风物温和地笑了笑,解释道:“别担心,他的身上没有任何伤痕,我没有对普通人施虐的喜好,只是因为张先生不太配合,所以为了让他不要做出伤害到自己的举动,我只能这样让他好好坐下来跟我谈心了。”
信宿讥讽道:“所以另外一间房间是为我准备的?”
“当然。”周风物坦诚道,“从来到浮岫开始,我就非常想让你做这一道选择题。”
“——本来坐在你隔壁的人应该是林支队长。”
“不过以他的身手,想要毫发无损地抓到他并不容易,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让你的养父来充当这个角色了。”
除了周风物以外,集装箱里还有三个穿着黑衣的男人,就算信宿能制服周风物,也很难扭转现在的局面。
而且以他对周风物的了解,就算他死,他也一定会把他精心准备的“实验”继续下去。
他还需要拖延足够的时间……
信宿眼里阴郁的神色一闪而过,他低声道:“实验内容是什么?”
周风物不急不缓道:“看到上面的气体储存仓了吗。”
信宿抬起眼——在他面前玻璃房间的内部顶端,悬挂着一个不透明的容器,连接在容器上的有两条管道,一条通向张同济的房间,还有一条通向信宿眼前这个即将进入的房间。
“储存舱里面盛放的是纯净的一氧化碳气体。”周风物耐心讲解道,“只要我在外按下启动按钮,机器就会自动向房间内部输送一氧化碳气体,充满整个房间不会花费超过半个小时的时间。”
“而只要你这方的输送停止,这些气体就会输送到另外一个房间。”
周风物:“我会把遥控器交到你的手里,由你来控制气体最终的流向。”
“需要提醒你,即便这些气体由两个房间平分,也足够导致房间里的人摄入一氧化碳过量而死亡,所以你最好还是做出取舍,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无论如何,只要进了这个房间,他们的结局只有活一个、或者两个人一起死。
一道几乎无解的题目。
周风物弯了弯唇,善解人意道:“不必担心,一氧化碳中毒死亡,生前不会感觉到太多痛苦,遗体也会相对完整,已经是一个非常体面的死亡方式了。”
信宿从始至终没有说话,漆黑的眼珠盯着房间顶端的玻璃容器,本来就苍白至极的面庞,此时更是像被什么怪物吸干了血色,白的有些失常。
周风物耐人寻味道:“我很期待你给我的答案,信宿。”
听到这句话,信宿终于转过身,垂着一张薄薄的眼皮看向他,“费尽心思设计这一场局,你希望走出来的人是谁?”
周风物微微一挑眉,语气真切道:“自然是你。”
死者其实是幸运的。
而生者不同。
如果张同济真的因他而死,信宿会再一次绝望、崩溃,整个人陷入自责、愧疚、悔恨当中,余生都背负着难以释怀的绝望度日,有如在黑雾弥漫的泥沼之中艰难前行。
这当然是周风物乐意看到的局面,也是他设下这盘棋局的目的。
死亡从来不是报复一个人最好的方式。
他要信宿好好地活着——但他要踩在珍视之人的尸骨上才能得以喘息,从今往后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如蛆附骨的痛苦,就像他从来不敢过度缅怀那个死在他枪口下的那个警察。
现在是张同济,而信宿落在他的手里,林载川自然很快也会主动送上门来,进入这个房间。
周风物做出太多的实验,他知道在面临死亡的那一瞬间,人性的本能与爆发出的强悍求生欲望是绝对以保护自己为优先的——
在亲手杀了自己的养父、自己的爱人之后,信宿这个人已经不需要他再去摧毁。
信宿站在玻璃房间前,迟迟没有任何动作。
张同济道,“信宿,不要听他妖言惑众!”
可能是被注射过某种精神镇定的药剂,张同济这时有些费力地说:“不要听这个人的话,不要走进来。”
“信宿!”
信宿望着玻璃房间里脸色因为激动而涨红的男人。
从父母去世以后,他其实没有再奢望过什么亲情。
跟张同济,本来只是互相利用、互利互惠的合作关系。
……什么时候对他产生了“家人”、“长辈”的情感?
大概是他十六七岁的时候被传染病毒性流感,免疫系统因为毒品的侵蚀遭受重创,把身体拖的半死不活,高烧了一个星期后九死一生地活下来,慢慢睁开眼,就看到这个男人疲倦又关心的脸。
他没有认错人。
但是知道张同济一直想收他为养子,于是鬼使神差叫了他一声“爸爸”。
信宿回过神。
周风物道:“你要自己走进去,还是我请人送你进去?”
信宿看了他一眼,在张同济焦急阻拦的声音中,神情平静地抬步走进了隔壁的房间。
“滴”的一声金属音响,房间从外面落了锁。
刚走进去,信宿就敏锐感觉到,房间内部几乎是完全密闭的,从玻璃的缝隙中流通的气体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一旦气体开始排放,只有最多半小时的时间……
房间中央也有一把椅子,跟张同济的位置一模一样,信宿在椅子上坐下来,看着手机的遥控按钮,没有任何动作。
周风物:“那么,游戏开始了。”
“嗡嗡”的声音传来,储存舱开始慢慢运转——
无色无味的气流缓缓流入空气当中,仿佛死神近在耳边的鼻息。
信宿微微闭上了眼睛。
“信宿!!”
张同济难以置信地望着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的玻璃管道,冲他大声喊道:“把开关调到我这边!”
他挣扎的幅度太大了,整个人连带椅子都摔到了地上,一时间头晕脑胀,倒在地上没有任何动静。
他已经活了几十年,要做的事都做到了、能享的福也都享了,临秋末晚还能捡到一个信宿这么优秀的孩子,这一辈子也知足了。
可信宿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张同济嘶声道:“信宿!!”
信宿原地站了起来,遥控器被他握在手心里。
看到他终于有所行动,周风物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在开关启动十秒钟后,信宿决定赌一把。
这个赌只能赢、不能输。
这是周风物精心为他安排的一幕戏——
周风物是编剧导演,也是看戏的观众,所以剧情要有“趣味性”、要足够的紧张刺激,要津津有味,并且按照他给出的剧本进行下去。
周风物在“屏幕外”欣赏他犹豫、挣扎、痛苦的过程,也当然想要看到张同济歇斯底里的模样,那是可以取悦观众的情绪。
他把这次的观影时长设定在三十分钟,回味无穷。
而周风物想要看到的结局,一定是信宿从房间里走出来,张同济因他而死,死者溘然长逝,生者则终生活在无穷无尽的痛苦当中。
信宿的目光在房间上方的储存舱快速掠过。
他赌……
赌周风物不会让这场精心筹划的电影非常潦草地匆匆落幕。
仓促、扫兴、戛然而止。
信宿单手抄起手边的椅子。
下一秒,“哗啦”一声震耳欲聋的碎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