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起集体犯罪大案正式开始收尾工作,市局里的刑警都忙的脚不沾地,恨不能一个人掰成两半用,信宿泡在审讯室里,一上午都没有跟林载川见上一面,直到中午十二点多,他才一脸疲倦从审讯室里走出来,径直去了林载川的办公室。
信宿推开门,往里扫了一眼,发现林载川没在办公室,只有江裴遗在办公桌后面坐着,不知道在做什么。
听到开门的声音,江裴遗从电脑后抬起眼。
信宿稍怔了一下,问:“林队不在吗?”
江裴遗道:“他去魏局那边了。”
听到他这么说,信宿也没着急走,想了想,反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语气很客气,“江处,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跟林载川温雅随和的性格不一样,江裴遗是那种名副其实的高岭之花,脾气很不好,性格冷硬的吓人,年轻的时候是省厅里出名的“反骨仔”,脾气十年如一日的冰冷。
但这是林载川让他“多照顾”的人,所以江裴遗对信宿的态度也没有那么冷淡,微微点了一下,“嗯。”
“我听载川说,你是从前跟他在一起训练的好朋友。”信宿微微笑了一下,“可以跟我说一下载川以前的事吗?”
这句话问的就非常微妙了,再加上信宿故意把称谓模糊的暧昧至极,旁人听起来就像是在打听男朋友的过往。
信宿以前对林载川的过往是不太感兴趣的,总归是他没有参与过的曾经,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改变什么。
但今天上午听到章斐那一段声情并茂的讲述,他突然有一点想知道林载川的过去是怎样的了。
而找谁问这个问题,江裴遗当然是最好的人选。
听到他的话,江裴遗思索片刻,而后合上了手里的文件夹。
他一句废话都没有,平铺直叙道:“刚进特训部队的时候,我,宋庭兰,林载川,我们三个被分在一个小组。”
“我不喜欢跟人说话,林载川也是沉默寡言的性格,我们两个交流的时间并不多,基本上都在执行任务的时候。”
“林载川一直是我们三个人里成绩最好的那个人,体能、战场应变能力、单兵作战能力,或者纸面上的考核成绩,他向来都是第一。”
江裴遗淡淡道:“当时我们整支特训小队的人,基本都听说过林载川这个名字,他很有作战方面的天赋。”
听到这里,信宿稍微有些诧异。
他只知道林载川出身不凡、实力远超常人,但不知道他在那些各路精英里竟然也是佼佼者。
……但有一点说不通。
江裴遗明显是不会夸大任何事实的人,可是为什么宋庭兰跟江裴遗后来都去大型犯罪组织当卧底了,成绩最好、最有潜力的林载川反而被放到了“地面上”、回到浮岫市公安局当了一个年轻教官?
信宿觉得奇怪,就直接问了:“载川当时没有卧底任务吗?”
“没有,因为当时确定人选的时候,林载川的心理测验总是不及格。”
顿了顿,江裴遗才又轻声道:“他心太软了。”
“………”信宿隐约明白了什么。
“一个大型犯罪组织可能会同时打入多个卧底,有时候一个同事的身份暴露,我们为了隐藏身份,不能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严刑拷打,活着只剩最后一口气。”
江裴遗道:“当时在进行心理考核的时候,有一道题目。”
“如果其他卧底身份暴露,在你面前被敌人以极端残忍的手段虐待、杀害,在无法进行暗中救援的情况下,你是否可以做到顾全大局、隐忍不发。”
“林载川三次给出的答案都是不能。”
江裴遗微微摇了摇头:“他一定会是一个好警察,但绝对不会是一个优秀的卧底。”
“慈悲心软、优柔寡断,是卧底的致命缺陷。”
信宿心想:优柔寡断这个词可能有些言重了,但林载川确实……心软。
所以,本来应该是林载川在沙蝎卧底,但最后上面确定的人选是宋庭兰。
怪不得林载川当时在宋庭兰的墓碑前对他说——
“我其实是一个很软弱的人。”
说到这里,江裴遗有些无可奈何道:“他连对他举起枪口的孩子都不愿意伤害,如果卧底在沙蝎那样的组织里,可能已经死过八百次了。”
信宿一时无话可说。
“很多年前,我在一个国际贩毒组织卧底,亲手终结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同事的性命。”
江裴遗轻声道:“如果换做林载川,他的选择一定不会跟我一样。”
信宿不用身临其境,就知道那是一个相当艰难的抉择:一边是同事的生命,一边是卧底工作的功亏一篑。
而当时尚且年轻的林载川知道自己一定会选择前者,所以从一开始就失去了卧底的资格。
江裴遗道:“离开特训部队后,林载川奉命在边疆驻守两年,后来身体因为受寒出了一点问题,上面就把他调回了户籍所在地。”
信宿轻轻眨了下眼睛,想起一个周前他们被困在冰冷海面上的时候,当时林载川对于寒冷的反应,确实不像他平时的身体状态。
……原来是这样。
他在脑海中想象着江裴遗口中那个无人不知的少年林载川,又想到五年前林载川在他面前生命垂危的样子,莫名感受到了某种造化弄人的不幸。
如果林载川的身体没有受伤……
这时林匪石忽然推门进来,手里举着什么东西,兴高采烈道:“裴遗你看!林队长送给我的!”
他单手抱着一个粉色的腰枕,跑到了江裴遗面前。
林匪石的身体不太好,长时间在审讯室里久坐,起来的时候腰酸背痛的,林载川看到他单手扶着腰,就让人顺路买了几个腰枕回来——林匪石挑了个粉色的拿回来了。
林匪石进门才发现信宿也在,神情明显有些意外。
他一双水灵灵的桃花眼转了转,两只手趴在江裴遗的肩头好奇地问,“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吗?我可以听吗?”
信宿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故事,起身准备告辞了,颔首道:“没什么,我就不打扰了。”
他又看了一眼林匪石手里的腰枕,听不出什么情绪,“是林队送给你的吗?”
林匪石低头看了一眼,很快反应过来什么,把腰枕塞进他怀里,“你喜欢吗,那送给你。”
信宿本来也没有很想要,他不喜欢粉色——但林匪石既然都说了,他也没有拒绝。
关门的时候,他又听到那个漂亮男人叽里呱啦的声音:“裴遗,我听市局的同事说这里真的有卖那种长不大的小香猪,很可爱,不是上次咱们买的那种……一不小心长到三百多斤的。”
他撒娇似的商量:“我们买回去一只好不好?”
而那个向来在外人面前不苟言笑的刑警则轻声回应:“嗯。等过两天离开的时候带你去挑吧。”
信宿单手拎着粉色枕头离开办公室。
房门刚一关上,刚刚还在叽叽喳喳不停的林匪石也安静下来,他低着头,一脸有心事的样子。
江裴遗看他一眼:“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林匪石犹豫了一下,小声地说:“这个叫信宿的小孩,这段时间接触下来,其实给我的感觉不是特别好。你觉得呢?”
江裴遗没有说话。
信宿确实跟其他刑警不太一样。
如果非要说是什么感觉,简而言之就是——“不是一类人”。
半晌他微微一点头:“嗯。”
信宿表面上看起来是几乎完美的,只要他想,他可以天衣无缝地跟任何人进行交流,而不留下一丝破绽。
但林匪石和江裴遗都在刑侦岗位上将近二十年,看人的眼光是常人不及的敏锐,他们两个都觉得“有问题”的人,立场就有些危险了。
林匪石“唔”了一声,稍微皱了皱眉:“但林队好像对他……”
当时那场抓捕行动还没开始,林载川就找到他们,说他在战场上未必能面面俱到,所以请他们两个在行动的时候帮忙照看信宿。
虽然林匪石最后没帮上什么忙——但这种保护和重视已经不是普通朋友之间的关系,而林载川也丝毫没有跟他们掩饰这一点。
江裴遗看了他一秒,抬手轻轻抚平他担忧蹙起的眉心,低声道:“那么长时间的朝夕相处,林载川肯定比我们更清楚信宿是什么样的人,既然这是他的选择,就不用担心他们。”
林匪石忧心忡忡叹了一口气,“希望如此吧。”
他又“呜”了一声:“裴遗,我的抱枕没有了。”
江裴遗起身道:“我去买。”
林匪石强调:“要粉色或者浅紫色的!”
“嗯,知道了。”
信宿抱着枕头走向办公室,一路上回想着刚才听到的对话。
林匪石跟江裴遗都是刑警,工作调动基本上是完全同步的,又一冷一热性格互补,听说在Y省公安厅是出名的神仙眷侣。
信宿平静地想:他跟林载川,恐怕永远都到不了那一步。
他们大概只是走在两条不同道路上的人,一时产生好感而互相吸引,因为心动所以彼此亲近,乃至产生了“喜欢”这样美好又荒唐的感情。
……但最后总归不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