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耀能清晰感知到崔灵风道心的动摇，就像是黑暗宇宙中飘摇不定的星光一样，不由急道：“议长大人，您不会也受到吕轻尘和丁正阳所谓‘修仙2.0’的蛊惑了吧？”

“不。”

崔灵风摇了摇头道，“早在丁正阳说出这一切之前，甚至早在十年前，在我们和星海边缘另一个修真者文明——星耀联邦相遇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思索这些问题。”

“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都很抗拒，彻底融入星耀联邦么？对星海共和国顽固的骄傲，以及对联邦的不信任当然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更重要的或许是对……我们自身的怀疑。”

“昔日的星海共和国，那个处在黄金时代，尚未孕育出‘黑星大帝武英奇’这个怪物的伟大国家，当然值得骄傲。”

“但之后呢，那个孕育出武英奇之后，落荒而逃，在星海中颠沛流离的一千年的‘正统政府’，是否依旧值得骄傲？”

“一旦我们和星耀联邦的融合加速，那么过去一千年间我们为了生存所做的一切努力势必完全曝光，而那些深深锁在议长办公室里的机密，未必都是那么热血沸腾、荡气回肠、可歌可泣、光明正大的！”

“我不知道，一旦那些文件统统解密，联邦人知道了过去一千年，在萤火虫号上发生的所有事情，他们究竟会怎么看待我们。”

“他们仍旧会把我们当成‘真正的修真者’吗，还是会把我们当成另一种形态，一个正在蜕变中的，微缩的‘修仙者文明’，从而厌恶我们，拒绝我们，警惕我们？”

“明白了吧，或许，从内心最深处，我并不是拒绝加入联邦，而是害怕联邦在发现所有真相之后，拒绝我们的加入！”

李耀深吸一口气，觉得在深邃星海的映照之下，崔灵风显得格外不同。

或许，这才是星海共和国最高议长最真实的一面。

在经历了那么多的黑暗、谎言、挣扎之后，他，以及船上所有人，和丁正阳、成玄素等修仙者之间，都只有一线之隔。

崔灵风怔怔地看着水晶穹顶之外，任由星芒如箭般穿透自己苍老衰弱的身躯，幽幽道：“可是，我们别无选择。”

“我不知道丁正阳所转述，吕轻尘的‘修仙2.0’究竟是否放诸四海皆准的真理，但至少在萤火虫号上，它看上去是无法反驳的——倘若我们一直没有遇到星耀联邦，一路向宇宙深处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流亡，星舰越来越残破，资源越来越匮乏，而人口却日益暴增的话，所谓修真大道，还能坚持多久呢？最终，不用真人类帝国的侵蚀和蛊惑，我们都会自动变成修仙者，最可怕的修仙者！”

“宇宙中的资源是有限的，而生命的爆炸可以是无限的，资源极度匮乏才是宇宙的常态，我们所有人，无论联邦、帝国、圣盟还是共和国，统统都只是生活在一艘更大一点的‘萤火虫号’上，朝着一无所知的黑暗驶去，所以，顺应宇宙的修仙大道，才是一个文明的至理，才是真正的‘天道’，才能让我们的文明长存不灭——林队长，对于这样的理论，你有什么看法呢？”

李耀在冰冷如锥的星光下沉默了很久，久到崔灵风以为他根本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正欲结束这场谈话时，他却忽然道：“议长大人，萤火虫号上有蟑螂。”

崔灵风愣住：“当然。”

“而且不止一种，至少我随随便便放出几缕神念，就能从犄角旮旯里感知到十几种不同的变异族类。”

李耀道，“单纯以‘生存’二字而论的话，蟑螂实在是一种非常成功的物种，非但比我们人类更加成功，甚至比我们的父文明——无论盘古文明还是女娲文明，都更加成功！”

“从我们现在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的考证来看，即便我们的父文明，盘古和女娲族，他们从兴起到衰亡，最多也就是几十万年到一百万年前的事，整个文明的‘寿命’不会超过一两百万年。”

“但蟑螂至少三亿五千万年前就已经出现，迄今为止，这个种族的‘寿命’整整比盘古和女娲族都要长了三百倍！”

“三亿五千年，无数曾经称王称霸，灿烂辉煌的族类和文明都毁灭了，恐龙文明、盘古和女娲、妖族……昔日称雄宇宙的强者、不可一世的霸主和光芒万丈的文明，统统湮灭于光阴的巨浪中。”

“但小小的蟑螂却顽强地活了下来，而且伴随着各个史前强者征服宇宙的脚步，扩张到了三千大千世界所有地方，发展出了上亿个变种，无论在黑暗冰冷，近乎真空的废弃星舰内；在地表温度高达一百多度，滚滚黄沙的沙漠星球；在滴水成冰，极度深寒的冰冻星球……蟑螂都可以迅速适应环境，到哪里都能活得很好。”

“虽然我不敢肯定，但至少有99%的可能，有朝一日，当我们人类文明都彻底灭绝的时候，蟑螂依旧不会灭绝，哪怕再恶劣，再残酷的环境，他们都会不断‘进化’，继续生存下去，生存十亿年乃至更长时间！”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人类文明，或许只是宇宙的过客，蟑螂——才是永恒。”

崔灵风终于回头，直直盯着李耀，皱眉道：“林队长，你究竟想说什么？”

李耀道：“我想说，如果一个文明进化的意义，仅仅是让自己更长久生存下去的话，那么‘修仙大道’绝不是我们人类最好的选择，‘修蟑螂大道’才是最优化的解决方案，想出一种方法，通过基因调制或者各种修炼秘术，舍弃我们的一切，从脆弱的肉身，到毫无用处的仁慈、善良和道德，把所有人都变成某种形态的蟑螂——假设某种情况下，萤火虫号真的堕入黑暗，大家自相残杀，幸存者统统变成了修仙者，但你们照样活不过船上的蟑螂，对吗？”

崔灵风默然无语，陷入深思。

“觉得我在诡辩吗？”

李耀微笑，对着星海张开双臂，“其实这几天，我也一直在思索帝临会那个‘吕真人’的话，所谓‘修仙2.0’，乍一听是不错，的确，黑暗是宇宙的主色调，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才是‘自然之理’。”

“不过，我后来忽然想到，所谓‘文明’二字，本来不就是要违反自然，改变宇宙的吗？从我们最早的祖先在某一颗不知名星球上，点燃第一束火焰，放火烧山开始，我们就在一步步改变脚下的星球，改变头顶的宇宙，这样的改变有好有坏，有时候甚至会引发灾难性的后果，但我们前进的脚步却始终没有停下来过，咬着牙坚持，一点一滴，用我们的意志来改变宇宙，征服宇宙，和宇宙为敌，所谓‘战天斗地，其乐无穷’，正是如此！”

“宇宙是如此浩瀚和强大，和宇宙为敌的结果，十有八九是被碾成齑粉，所以，修仙者屈服了，退缩了，他们向黑暗的宇宙效忠，向残酷的大自然投降，任凭‘宇宙间的至理’改变他们，磨灭了我们的祖先用十几万年辛辛苦苦才凝聚起来的‘人性’。”

“即便如此，修仙者文明又能得到什么好结果呢？他们再怎么卑躬屈膝，委曲求全，放弃一切，不断改变自己，都不可能比蟑螂活得更加长久！”

“不，不对，在我看来，只有敢于用自己的意志向宇宙宣战的种族，才有资格被称为‘文明’，一个‘文明’，生下来就是要征服宇宙，把自己文明的道心，贯彻到星辰大海的每一个角落的！”

“没有这样的决心，哪怕掌握再超卓的神通，再强大的武力，亦不过是被求生的本能所驱使，是宇宙创造出来，可怜的玩物而已！”

“所以，修仙2.0也好，5.0也罢，一百点零都没用，在我看来，根本没资格被称为‘修仙者文明’，只不过是一群在星海间苟且偷生的钢铁蟑螂罢了。”

“也许他们是指出了一部分自然的至理，宇宙的法则，用古修时代的话来说，觉悟了‘天道’吧？天道浩荡，顺昌逆亡——但修真本来就是逆天而行啊！大家出来修真，连天都不敢逆的话，还修个屁啊！”

李耀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唾沫横飞。

崔灵风怔怔地看着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面红耳赤，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在颤抖，就像是将积郁在心头，过去一千年间所有的黑暗和阴霾都笑了出来。

“我终于彻底相信，你不是修仙者了。”

他笑出了混浊的眼泪，“修仙者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即便假装都装不出来，给——”

他将一枚银辉色的玉简交到了李耀手上，“这是‘正统政府’机密资料中心的密匙，过去一直由成玄素保存，里面记录了星海共和国黄金岁月的所有辉煌和荣耀，以及流亡年代的一切黑暗和丑恶，包括‘重生计划’这样的东西，无论如何，他们都是‘星海共和国’这五个字，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李耀眨了眨眼，终于知道了崔灵风找他谈话的目的。

这似乎是一场特殊的测试。

而现在，他通过了测试，得到了……星海共和国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