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耀一阵沉默，在脑域深处飞快计算着这样的游戏设置，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凡人，修仙……当一个钟头修仙者，就必须再当两个钟头的凡人？

凌小乐看着他的表情，弯成月牙的笑眸深处，蕴藏着浓烈的自信，道：“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您是在疑惑我们为什么要制作这样一张《凡人修仙传说》的资料片，担心有人会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在游戏世界里不断杀戮、破坏和奴役，最终陷入修仙者的魔道不可自拔，真的变成修仙者，是吗？”

李耀：“难道不该担心吗？”

“我不知道该不该担心。”

凌小乐摇了摇头，声音清脆而有力，“但我知道，当年‘三界至尊，秃鹫李耀’创造《文明》这款游戏的本意，是想用它采集整个世界真实存在的所有大数据，用全人类的智慧来进行推演，推演出我们文明未来，千姿百态的可能。”

“我们当然可以很轻松地说——修仙大道很坏，但我们不能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在沙堆里，假装看不到修仙大道和修仙世界的存在。”

“事实上，无论我们再怎么抨击修仙者的道路，由修仙者统治的真人类帝国都已经在星海中央屹立了整整千年，并且看样子在两三百年之内，都未必会彻底湮灭。”

“不可否认，修仙大道的确是人类文明未来的一个选择方向——尽管在我们看来，是既邪恶又低效的方向，但既然它真实存在于星海中央，我们就必须深入了解它、研究它，搞清楚它的产生、发展、巅峰和衰落，说出它究竟邪恶在哪里，又低效在哪里，最终，想办法打败它、改造它、革新它！”

“这，就是我们创造《凡人修仙传说》这款修仙资料片的目的。”

“我想，一百年前的秃鹫李耀之所以利用自己的影响力，释放了修仙者苏长发，并且让他自由宣扬修仙大道的理论，归根结底，也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吧？我们只是踩着李耀的肩膀，又前进了一步而已。”

“好吧，你们简直是在李耀的脑门上狠狠踹了一脚，由此向前飞跃了一大步！”

李耀长舒一口气，喃喃道，“不好意思，我有点儿情难自禁，毕竟我们在星海中流浪了一千年，我本人又刚刚冬眠了几百年才苏醒不久，看到你们不可思议的新世界，真是，眼花缭乱，无言以对了！”

凌小乐甜甜一笑：“可以理解，不过我向您保证，您还有萤火虫号上所有人，一定会很快喜欢上这个无比精彩的新世界的！”

李耀想了想：“但是，真的不会有人通过《凡人修仙传说》这样的……游戏，逐渐喜欢上成为修仙者的感觉，最后变成真正的修仙者吗？”

凌小乐眨巴着大眼睛，反问道：“林特使，问个问题，萤火虫号上有什么娱乐方式呢，小说、炫光幻影和太虚幻境中的虚拟游戏，都是有的吧？”

李耀微微一怔，点了点头：“当然，在空间狭小，物资匮乏的星舰之中，虚拟游戏是最廉价和方便的娱乐方式。”

凌小乐继续问道：“我猜，如果你们也有小说、炫光幻影和虚拟游戏的话，最受欢迎的内容，大约不会是助人为乐，真诚友爱，风轻云淡那种，而是有各种打打杀杀、血腥暴力、少儿不宜的内容，即便是女性向的作品，也会有各种女孩子勾心斗角，明争暗斗，而不是大家其乐融融，互帮互助的吧？”

李耀：“呃……”

他好像知道凌小乐要说什么了。

凌小乐笑眯眯道：“您觉得一个正常人，会在看了一部侦破小说之后，因为欣赏凶手的作案手法，就成为杀人狂吗？”

“您觉得一名深度玩家，在玩完一款枪战游戏之后，会嫌弃游戏不够刺激，就在现实世界中真的大开杀戒吗？”

“反过来说，萤火虫号上有一亿多人口，自然也有各种犯罪了，但究竟有多少极度凶残的犯罪，真是单纯因为某些特别血腥暴力的小说、炫光幻影或者游戏引发的呢？”

“更进一步，您赞成为了杜绝暴力犯罪，就将一切娱乐方式中，所有涉及到血腥暴力的内容统统封禁掉吗，您觉得封禁掉了这一切之后，萤火虫号上就不再有暴力犯罪了吗？”

李耀深思熟虑了很久，不得不承认凌小乐是对的。

“从本质上讲，一个虚拟的修仙世界，和一款普通的枪战游戏，一部描写黑帮、犯罪者的小说，一部血流成河，残肢断臂乱飞的炫光幻影，并没有太大区别。”

凌小乐摊了摊手道，“如果是一个现实生活幸福美满，有许多东西值得守护和奋斗的人，不可能在玩了几次《凡人修仙传说》之后就变成修仙者的。”

“反之，如果某人看了一部凶杀小说之后就变成杀人犯，玩了《凡人修仙传说》之后就变成修仙者，问题也绝不会出在小说和游戏上面，而是存在于他现实生活的方方面面。”

“现实中的痼疾不得到解决，这样的人，就算不看凶杀小说，不玩《凡人修仙传说》，照样会发生蜕变的。”

“所以，更重要的是解决现实中存在的问题，而不是找虚拟世界的麻烦，毕竟，虚拟世界只是现实世界的镜像，现实的丑陋，不可能通过击碎镜子来解决。”

“当然啦，倘若某些人真的出现了转化的苗头，如果他们是在《凡人修仙传说》里面蜕变的，也更容易被观察和控制，总比他们在社会上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神不知鬼不觉变成修仙者要好，是吧？”

李耀除了点头，还有什么可说？

“您不必多虑！”

凌小乐甜甜地笑了起来，“我们当然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在《凡人修仙传说》发布之后，有关方面进行了长达几十年的跟踪观测，结论是，这款资料片玩家的犯罪率，和非玩家相比并没有太大差异，而在一些大型搜索平台上，玩家搜索‘修仙大道’相关理论的次数，在资料片发售的前三年逐步攀升，第五年达到峰值，之后逐年下降，到最后甚至比发售前都要低了5.7%——这是剔除所有干扰因素之后的数据！”

“换言之，对《凡人修仙传说》的玩家而言，‘修仙大道’的吸引力在逐年下降，越是在虚拟世界中扮演修仙者，在现实世界中成为修仙者的概率，反而越小！”

李耀和黑夜兰都陷入深深地思索：“这是为何？”

“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对此进行了深入分析，各种论文堆积如山，但始终没有明确的结论。”

凌小乐笑道，“或许，除了真正的心理变态之外，正常人在绝大部分时候，还是更向往那些阳光的，美好的，善良的东西吧？又或许是‘双倍痛苦’的凡人时间，能让他们狂热的大脑变得冷静一些，令他们清楚认识到，虽然在虚拟世界里可以扮演无恶不作，无所不能的修仙者，可以成为《凡人修仙传说》的主角，但是在真实世界中，一旦帝国远征军真的征服了联邦，他们十有八九都是连配角都算不上的人形道具，只有被践踏、蹂躏、毁灭一种结局而已。”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玩过这款资料片之后，玩家们一定会深深记住这个道理。”

三人正在说话间，作帝国士兵打扮的“暴风突击团”已经深入到群情激奋的人群当中，和大家半真不假地互动着，游刃有余、恰到好处地调节全场气氛。

来自核心世界的天团就是不一样，在各种声光电效果的烘托之下，将帝国军那种骄横跋扈、不可一世的气焰，展现得淋漓尽致。

但仔细品味，又带着一丝色厉内荏的味道，令人在能感知到帝国强大的同时，也感知到了他们的心虚和急躁，在产生对帝国的憎恶和痛恨之时，亦生出了“联邦可以取胜”的信念！

不说游戏水平高低，光是这份演技和敬业精神，就足以令李耀啧啧称奇，无怪乎这年头别的娱乐行业纷纷衰落，游戏直播行业一枝独秀呢！

但就在双方互动的最高峰，按流程应该是联邦本地游戏高手出来“应战”之时，却上演了一幕小小的插曲——几名头发花白，佩戴着灵械义肢，好似伤残退伍老兵的大叔和老者，不知怎么挤过人群，竟然朝“暴风突击团”扑了上去，好似将他们当成真正的帝国军那样厮打起来。

场面顿时一片大乱。

尽管保安和警卫立刻就将这几名伤残退伍老兵控制住，还是有两名游戏高手吃到了几记老拳，老兵们的拳头又重，他们被揍得鼻青脸肿，哭笑不得，愣在现场。

而那些被架住的伤残退伍老兵，兀自激动万分，骂骂咧咧，正在怒斥这些年轻人，为何要打扮成帝国军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李耀忍着笑道：“看来，老一辈的联邦伤残退伍兵，还是见不得新新人类的新潮流啊！”

凌小乐护住李耀和黑夜兰，在几名秘剑使的保护下，飞快离开混乱的现场。

她按住耳孔，接收来自上级的信息，片刻之后，咧嘴一笑：“林特使，您误会了，这几位的确是过于激动的伤残军人，触景生情，义愤填膺，一时冲动，才分不清楚表演和真实，但他们不是联邦军，而是——货真价实的帝国军。”

李耀的笑容凝固：“啥意思？四个货真价实的帝国军人，在联邦的国土上，义愤填膺地痛斥一群打扮成帝国军的联邦人，为什么小小年纪不学好，要装扮成帝国军的鬼样子？”

凌小乐点头：“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