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里,朝中俨然已经分成了两派。
一派是在内阁的授意下,支持废除当代衍圣公的官员,另外一派则是以从未有先例可循,以及衍圣公乃是孔圣之后,不能妄加废除为理由,强烈反对。
双方因为意见相左,而爆发了好几次激烈的冲突,而自始至终,皇帝都对此保持了沉默。
就这样,京城内的气氛愈发变得波谲云诡,明眼人都能够看出来,一个巨大的政治漩涡正在不断形成之中,稍有不慎,就会被其撕碎!
很快,时间便来到了举行朝议的日子,一大早,内阁以及绝大部分的官员便按照惯例,来到了太和门御门,接下来的朝议将会在这里举行。
此刻,人群当中的赵贞吉却是没有理会,周遭那些官员,对于是否应该废除衍圣公的争论,此时的他,正神色凝重,死死盯着内阁五人所在的方向,不愿意移开目光。
具体的缘由十分简单,在赵贞吉来参加朝议之前,督察院内,突然出现了许多封弹劾严世蕃的奏疏。
在那些弹劾奏疏中,为严世蕃所罗列的罪名包括,贪污纳贿、排除异己、妒贤嫉能、任人唯亲等等,甚至于还有一部分的奏疏中,以宋仪望的例子来举例。
对于这个宋仪望,赵贞吉还留有一些印象,早先因为上疏弹劾阮鹗以及胡宗宪,而被严嵩所不喜,在严世蕃担任吏部尚书以后,便被一贬再贬,仕途彻底走到了尽头。
而其中,最令赵贞吉感到不解的便是,自从小阁老严世蕃入阁以后,严家的威势更甚,父子二人都为当朝阁老,这在大明都是极为罕见的!
也正因为如此,目前朝中几乎没有人敢上赶着跟严家作对,更别提写奏疏弹劾了!
而眼下,却偏偏出现了许多的弹劾奏疏,直奔严世蕃而来。
赵贞吉能够感觉到,背后有一双看不清的大手,正在操弄这一切。
“究竟是谁呢,是徐阶,还是高拱,亦或者是从不显山露水的张居正?”
正当赵贞吉还在绞尽脑汁地思考这个问题之际,从不远处传来的一阵喧闹声,却是将他的思绪打断。
“我呸,奸佞之徒,衍圣公一族绵延千年,有着教化世人,劝人向善的功绩,怎么能够说废就废,历朝历代,都从未有过如此先例!”
赵贞吉循声望去,此刻,只见一名须发尽白的老者,正颇为愤怒地用手指着一位身着绯色官服的官员,出言斥责道。
而赵贞吉对于那名官员有印象,是严党那边的人。
待那名老者的话音落下,很快便有人上前帮腔:“哼,他衍圣公与白莲教有所勾结,倘若按照大明律来处置的话,整个曲阜孔家,都得被拉去菜市口砍头!”
“是啊,目前给予他们的处罚,却仅仅只是废除当代衍圣公,择日再由朝廷推举新的一位上来,这已经算是陛下法外开恩的结果了!”
“就这,你还不知足,难道说大明律是摆设不成?”
眼见对方拿大明律来压自己,那名须发尽白的老者闻言,更加怒不可遏,其身后那些支持老者观点的官员,也是气不打一处来,随后,双方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浓,由言语,逐渐转变为了推搡。
倘若继续这样发展下去,接下来只需要一点火星,就能够将这两方的情绪彻底引爆,进而将一场普通的争论上升为无限制格斗大赛!
对于这样的情节,赵贞吉早已是见怪不怪,大明立国数百年,像这样的闹剧多了去了,甚至于还有指挥使被文官活活打死的案例发生。
大明的文官在这方面,很好地继承了前辈的遗风,武德可谓是异常充沛,因此像互殴这种事情时有发生。
正当双方的战斗一触即发之际,从刚开始便一直在闭目养神的严嵩,却是在此刻睁开浑浊的眼睛,转过身来,将目光从那些官员身上一一扫过,沉声道。
“都给我住手,你们把这当成什么地方了?”
“要是再敢有人挑起事端,别怪我严嵩对你们不客气!”
眼见严嵩这位内阁首辅发怒,先前还剑拔弩张的两拨人,此刻,尽皆偃旗息鼓,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毕竟,严嵩当了二十多年的内阁首辅,早已是党羽众多,积威甚重,在朝中没有官员敢于当面和他作对!
就这样,在严嵩的威慑之下,一场原本将要发生的斗殴事件,就这样彻底消弭于无形。
尽管这场冲突很快便平息下来,但是赵贞吉却从中发现了一些端倪,因为对此事持支持态度的,绝大部分都是严党,亦或者是清流那边的人。
平日里,双方的立场常常相左,但在废除衍圣公一事上,却出乎意料地达成了一致!
“废除衍圣公这件事,会不会是陛下那边授意的?”
赵贞吉微眯着眼,将目光从内阁的五人身上收回,他感觉自己已然发现了真相!
……
在这之后不久,只听一道洪亮的嗓音响起:“陛下驾到!”
话音落下,现场的诸多官员尽皆收敛心神,齐刷刷地跪伏于地,异口同声道。
“臣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旋即,只见嘉靖身着褚黄色龙袍,在将目光从跪伏于地的诸多文武百官身上扫视而过后,旋即来到早已准备好的龙椅上,摆了摆手,朗声道。
“嗯,都起来吧!”
“谢陛下!”
嘉靖的话音刚落,紧接着便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音浪向嘉靖袭来,原本跪伏于地的诸多大臣,在得到嘉靖的允许后,陆续从地上起身。
嘉靖见此情形,点了点头,旋即在龙椅上坐下,而吕芳则如同往常一样,在嘉靖的身旁站定。
旋即,只见嘉靖向一旁的吕芳使了个眼色,而后者很快会意,在向嘉靖恭敬行礼后,旋即退了下去。
不多时,只见先前那位嗓门奇大的太监站了出来,朗声道。
“今日朝议,只议一件事,那便是,是否应该废除孔子第六十四代孙,当代衍圣公孔尚贤?”
尽管在这之前,有关皇帝打算废除当代衍圣公的消息,便在京城内传得沸沸扬扬,但当这个消息,真的得到了皇帝的证实以后,在场的诸多大臣,内心还是不可避免地生起了一丝不真实感。
毕竟接下来要商讨的,可是要不要废除当代衍圣公的话题啊,此事在历朝历代,都未曾有过先例,此事必将被载入史册!
“看来先前的猜想没错,陛下果真把要不要废除衍圣公一事,拿到朝议上来说了!”
严嵩如此想着,旋即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手上的笏板。
待话音落下,在场的文武百官,在经由最开始的慌乱之后,很快便眼观鼻鼻观心,低下头,陷入了沉默之中,没有人敢就此事站出来发表观点。
眼见在场的诸多大臣,都陷入了沉默,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挑头,嘉靖不由得眉头微皱,将目光转向严嵩所在的方向,紧跟着朗声道。
“诸位要是有什么想法,尽管提出来便是!”
在嘉靖的话音落下后不久,只见严嵩手持笏板站了出来,沉声道。
“启禀陛下,微臣有本奏!”
“讲!”
在得到嘉靖的允许后,只见严嵩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其在脑海中组织好语言后,旋即开口道。
“启禀陛下,微臣赞同废除当代衍圣公!”
严嵩的话犹如一颗重磅炸弹,彻底将现场引爆,那些对此不明所以的官员脸上,满是惊愕以及不可置信的神色,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身为内阁首辅的严嵩,居然会如此旗帜鲜明地表达自己的立场。
而严嵩对此熟视无睹,只是自顾自地开口道。
“陛下,微臣之所以赞成废除当代衍圣公,并不是出于别的什么目的,无非是想为当地那些遭受盘剥的百姓,讨回一个公道罢了!”
“据微臣所知,一直以来,曲阜孔家的田租便是三七分成,而不久前,由于前去投效的百姓越来越多,孔家便将田租涨到了二八分成!”
“更别提一直以来仗着衍圣公家族的身份,作奸犯科,强取豪夺,目无法纪的那些人了!
待严嵩的话音落下,现场的诸多官员,均是变了脸色,其中有过治理地方经验的官员,脸色更是异常难看。
以大明目前绝大多数的情况来看,一亩地所能够产出的粮食,一般在两石到三石之间,而一斤合十六两,换算下来,一亩地所能够产出的粮食,最多也就只有三四百斤左右。
这么一点粮食,在缴纳完朝廷的税赋后,便所剩无几,仅能够让百姓勉强填饱肚子。
而孔家作为衍圣公家族,自然是有着免税的特权,甚至前不久所推行的官绅一体化纳粮政策,也没有将曲阜孔家所包含进去。
也就是说,孔家不仅有着免税的特权,还依仗着这个机会,更加肆无忌惮地盘剥百姓。
“这群畜生,他们这是连一点活路都不给老百姓留啊!”
“是啊,纵使是那些贪官污吏,好歹也得顾及一下头上的乌纱帽,不敢对百姓压榨太过,他们把老百姓当成什么了?”
“我听说,这些事情,都是当代衍圣公孔尚贤授意的!”
在严嵩的那番话过后,很快便有义愤填膺的官员就此事讨论了起来。
而严嵩身旁的徐阶见此情形,却是不动声色地瞥了严嵩一眼,暗自道。
“哼,老东西,什么好话都让你给说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严嵩不过是想要趁着这个机会,向陛下表明自己的立场罢了,哪来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在你的心里,可从来没有过百姓!”
“再说了,当初不也是你贪恋孔家的权势,方才将自己的孙女,嫁给那个孔尚贤的吗?”
“现在孔家出事了,你严嵩为了不受到牵连,马上将其一脚踢开,我听说,你连严府的门,都没让人家进,真够无耻的!”
徐阶如此想着,心中顿时有一股无名怒火燃起,此刻的他恨不得马上站出来,当众揭穿严嵩这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形象。
但内心的理智告诉徐阶,绝对不能够这样做,因为整件事情,是皇帝在背后一手策划的,不仅如此,他身为内阁次辅,接下来还要对严嵩的话予以肯定。
正当徐阶举着手中的笏板,往前走了一步,打算站出来表明自己的态度之际,异变陡生!
只见先前那位须发尽白的老者不顾同伴的劝阻,毅然决然地从队列中站了出来,随后,只见其将目光转向坐于龙椅之上的嘉靖,沉声道。
“启禀陛下,微臣有本奏!”
一旁的徐阶见此情形,整个人顿时勃然大怒,刚想出言斥责,却看见嘉靖摆了摆手,示意其不要说话。
徐阶见此情形,也只得悻悻退至一旁。
在这之后,只见嘉靖将目光转向那名须发尽白的老者,摆了摆手,紧跟着吩咐道。
“讲!”
在得到嘉靖的允许后,那名须发尽白的老者旋即理了理身上的官服,痛心疾首道。
“陛下,请恕微臣直言,由朝廷废除衍圣公一事,历朝历代都未曾有过如此先例,倘若陛下真的要一意孤行的话,长此以往,必定会国将不国!”
“您这样做,会让天下的读书人寒心,还望陛下三思啊!”
那名须发尽白的老者说完,便‘扑通’一声跪伏于地,脸上满是坚毅之色。
嘉靖听闻此话,冷笑一声,旋即沉声道。
“哼,腐儒之见,朕先前说过,世上岂有一成不变之物?”
“有道是,变则通,不变则壅,变则兴,不变则衰,变则生,不变则亡,万事万物都是在不断变化的,倘若一味墨守成规,我大明朝方才会国将不国!”
“况且,朝廷给了曲阜孔家如此尊崇的地位,你看看,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他们并没有教化百姓,尽到他们衍圣公家族的职责,相反,他们与白莲教相互勾结,视百姓如刍狗,随意欺压,其手段之酷烈,令人汗颜!”
那名须发尽白的老者听闻此话,刚想出言辩驳,便被嘉靖打断了。
“哼,昔日神州沦陷之际,朕也不曾见到孔家有何作为,当初元朝的大军肆意屠杀、奴役百姓的时候,朕可没有看见他们,有为百姓做过什么事!”
“在他们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富贵,朕可以十分确定的说,哪怕有一天,我大明不在了,他孔家也会上赶着去找寻下一个主子的,毕竟,他们唯一擅长的,无非是投降以及站队罢了!”
“另外,难道你们没有听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句话吗?”
嘉靖说完,将目光从在场的诸多大臣身上,一一扫视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