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珏在国子监对门的大树下等了好一会儿, 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内,忽然瞧见谢怀轩从门里出来,不由心头狂跳, 急忙往树后躲。
但谢怀轩并未在门口停留, 视线更不曾扫向街这头的大树下, 只对小厮吩咐了几句,那小厮匆匆走远, 他便沿街往西而行。
文珏在街对面, 在他后面跟着往同一个方向走,走过半条街, 只见街边停着一辆马车, 谢怀轩上了车, 车夫便要驾车而去。
文珏急忙朝马车跑过去,眼看着车已经缓缓驶动,她一咬牙便冲到了马车前面。
车夫乍然瞧见一个小娘子跑到马前,大惊之下急忙收缰,并大喊“吁——”
奈何马拉着车一旦起步,并不能立即就停,车夫虽极力勒紧缰绳, 马仍是被车辕架推着往前小步踏行。
文珏慌张地向后退, 脚被裙摆一跘, 便向后摔倒在地。躺在地下看起来马儿显得愈加高大可怕,她眼看马蹄子近在眼前,吓得抱头闭眼, 更忍不住大声惊叫起来:“啊——!”
谢怀轩上车后刚坐下,就听外头动静不对,听闻这声惊叫,脸色微变,立即掀帘,从车夫身侧辕座跃下车。
只见马蹄高高扬起,地上一个小娘子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眼看就要被马蹄所伤,他急忙抓住她腰间裙带与手臂半抱半拖地往外拉,总算在马蹄落地之前,将她拉了出来。他自己也向后摔倒,跌坐地上。
车夫没想到自家公子会跳下车去,从马蹄子下面救人出来,差点没吓个半死,极尽全力勒马大喝着让马停下,一边探头大声问道:“公子可没受伤吧?”
“没。”谢怀轩摇头否认,车夫这才松了口气,接着又问:“那小娘子没事吧?公子,这小娘子是自己冲到车前的,可怪不得小的啊!”
谢怀轩松开手,起身向后退开,柔声询问她:“你有否伤着?”
文珏一颗心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惊吓过度让她浑身颤抖着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听见他温和而带着关切的询问,心里压抑了许久的委屈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再加上后怕、羞愧、懊悔、激动……这种种情绪聚在一块儿喷发出来,让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坐在地上便呜呜地大哭起来。
谢怀轩吃了一惊,还以为她受了伤,便低头仔细看她,又问了一句:“你可有哪里伤着了?要不要去看大夫?”
她摔倒后,脸上沾了地上扬起的灰土,加之穿着棉布襦裙,又是抱头蜷缩成一团的姿势,谢怀轩第一眼没认出她来,但听着她这哭声,再侧头仔细看看她,不禁又是吃了一惊,不敢相信地问了句:“文二娘?”
文珏只觉羞惭难当,捂着脸只哭不说话。
谢怀轩这下真能确定是文珏了,虽然心中讶异无比,但也不能让她继续坐在地上哭,他温言问她:“你还站得起来吗?我带你去看大夫好吗?”
文珏小声抽泣着,试图站起来,却因惊吓过度脚软了,根本站不起来。谢怀轩担心她真是受了伤,急忙托着她手臂扶她起来,并搀扶着她上车。
文珏直到坐在车里了,仍然不敢看谢怀轩,低头捂着脸小声抽泣。听着谢怀轩吩咐车夫赶去最近的跌打医馆,她才用细如蚊蚋的声音说了句:“我没受伤……”
谢怀轩松了口气,但为求稳妥,还是让车夫往医馆去。
他看看文珏,见她头发蓬乱,孩子气的饱满脸蛋上蒙着一片片灰土,又被眼泪冲得一道一道的,便递给她一块干净帕子。
文珏垂头坐在那儿,忽见眼前递过来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雪白帕子,一愣之后便知自己现在模样定然狼狈无比。她摇摇头没接,取出自己的帕子,默默地擦眼泪。只是干帕子一擦,泪水混着灰尘,让她的脸更花了。
谢怀轩无奈摇头,从茶案上的匣子里取出一瓶清水,从她手里拿过帕子,往上面倒了少些水,再递还给她。
文珏细声道:“多谢。”接过帕子,轻轻擦着脸,却从始至终都埋着头不肯抬起来。
谢怀轩离开国子监时本来心情低徊抑郁,但被文珏闹了这一出,他倒是顾不上去想自己的心事了,见她平静下来不哭了,便柔声问道:“方才吓坏了吧?”
文珏听他这般温言安慰,鼻头一酸,又有两颗泪珠落下。她抬手要擦眼泪,可手头的帕子已经沾满了灰土。
谢怀轩瞧在眼里,从她手里把脏的那块拿走,重新递给她干净的帕子。
文珏用手捏着他给的帕子却不擦,鼓起勇气抬头望着他:“怀轩表哥,我想和你说几句话,才拦在车前的,你别怪我……”她轻轻咬唇,“……鲁莽。”
谢怀轩微觉讶异:“你要和我说什么?”
文珏用手扭着帕子:“我希望你别太难过了,要保重身子……”
谢怀轩眼神一黯,脸上的笑容骤然淡去,连文二娘都知道了……
文珏见他神情黯然,心中一痛,劝慰的话说得更急切也更语无伦次了:“你晚上别想太多,想太多会睡不着,你也别不吃饭,不吃饭会生病的,你千万别借酒消愁,会伤身的,我……我……”她想说我也会伤心的,想说我也会难过,想说阿姊不喜欢你可还有别的人喜欢你,可却难以说出口。
谢怀轩望着她,她虽然头发蓬乱,姣好却尤带稚气的脸庞上,还有没擦净的灰痕与泪痕,一双大眼睛哭得红肿,眼神却真挚而恳切,充满着同情与关切。原来她巴巴地赶来拦他的车,差点被马踩伤,是好心来安慰他的。
他竟然可悲到了如此地步,连她的妹妹,一个十多岁的小娘子都会担心他,因为情伤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还担心他会借酒浇愁。
可偏偏被文二娘说中了……若无她冲出来,他还真的有这想法去大醉一场。
他苦涩地道:“我答应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去买醉。”
文珏酝酿了半天的我,被他这句给挡回去了,只能朝他点点头,懊恼地垂下头去。
车很快到了医馆,谢怀轩跳下车,回身问她:“你自己能下来吗?”
文珏刚想点头,慌忙又改了摇头。谢怀轩便朝她伸出手:“来。”
文珏伸手过去,他便托着她的前臂,扶她下车。文珏心中羞喜,脸都红了,不敢给他看见,低头小心翼翼地下车。
谢怀轩扶着她进了医馆,请大夫为她看诊。大夫问下来她并无外伤,又搭了脉,已无大碍,虽然心跳极快,应是仍处于惊吓之中,便开了两帖安神宁心养气的药,让她回去后煎汤服用。
他放了心,又请医馆内的侍女带文珏去内室稍作梳洗。文珏脱去身上的棉布襦裙,洗干净了脸,侍女替她把头发重新梳过。从内室出来时,除了双眼略显红肿之外,已恢复她平时模样。
谢怀轩看着天色不早,便吩咐车夫往文府去,送文珏回家。只是越靠近文府,他心中就越是难以平静。
他望着车外,文珏终于能大胆正眼瞧着他,却见他朗如秋月的脸庞上神色渐渐落寞。她心中难抑悲怜与不甘,一路上反复在心底翻来覆去的那句话,一次次到了嘴边,又一次次咽了回去。
眼看着马车转上小横桥巷,很快就要回到文府了,她若是不说,以后未必还有机会再与他单独相见,文珏终于鼓足了勇气,朝他说道:“怀轩表哥,你是个很好很优秀的郎君,你才学高,马术也好,击鞠、射箭样样精通,阿姊她不懂你的好,可心仪你喜欢你的人还有很多。我……我也……”
他转头朝她看过来,俊秀的眼眸一对着她,她就不自觉声音微颤起来,她深吸一口气,直视着他微含愁绪的墨瞳,一鼓作气说了出来:“我也喜欢你!”
谢怀轩起初听她说了许多劝解的话,他只在心底苦笑,她毕竟还是一个孩子,才学也好,骑射也好,一个人再好再优秀,也不见得就能被自己中意的人喜欢。
这世间唯有情之一物最没有道理,有人一见钟情,有人日久生情,有人多情空余恨,有人处处留情其实却最薄情。唯有两情相悦最是难得,这一世能求得一心人,便以无憾。偏偏他是求不得。
但他完全没想到,最后会听见她说出这句话,不由愕然。
文珏鼓足勇气才表白出来,却见他望着自己,眼神中只有惊讶而毫无情意,不仅连感动都没有,甚至还有几分尴尬与无措。她的心有如荡到最高处的秋千,紧接着便直往下坠,眼眶中不由浮起泪水,视线变得模糊。
谢怀轩一刹那间的惊愕之后,忽然明白了她为何会急急赶来国子监,为何会冒险拦车,为何会担心自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借酒浇愁伤自己的身子。
他感动于她对他的心意,但她对他来说,就如六妹一般,他由衷地喜爱她,关心她,希望她喜乐平安,但也仅仅如此而已。
他温柔地望着她渴慕而惶惑的双眼,缓缓摇摇头,怜惜道:“二娘,我心里先有了别人。我一直做你的哥哥好不好?”
一瞬间文珏的心从高处落到地上,彻底碎成了齑粉,却不愿在他面前再次哭出来,低下头来强忍眼泪,好不容易才勉强吐出一个“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