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逐渐上升, 藏在空气里的热浪徐徐而来。
仿佛海浪的波纹,一圈又一圈,慢慢荡过来。
晃晃悠悠, 有光闪过, 像梦境。
下一秒,“哐当”一声。
程今柚吃痛,倒吸一口气, 漂亮的脸瞬间皱巴巴的。
她抬手捂住脑袋撞到的地方, 朦胧睁眼,看了眼旁边的车窗, 又扭头看向身侧的裴应时。
裴应时听到声音,瞄了她一眼便又垂下眼眸。
程今柚揉着脑袋,清了清嗓子。
她刚刚撞在车窗玻璃上了,脆生生的, 疼死她了。
他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心里无端生出一股落差感。
以前……以前的确有人伸手枕着她,胳膊再酸也枕着她的脑袋。
明明分开的这三年,她都习惯一个人了。
怎么这会儿有种莫名其妙的委屈?
听到旁边敲键盘的声音, 程今柚才反应过来, 电脑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裴应时那里去了。
她凑过去看了眼, 电脑屏幕分屏开了两个窗口,一个是Excel, 一个是比赛回放视频。
表格密密麻麻, 看样子快要做完了。
程今柚问:“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裴应时轻嗤,一种“你还好意思问”的语气:“打开Excel敲了两个字的时候。”
“……”她、这么快就睡着了吗?
哑然失语,有些不占理, 程今柚半天没说话。
过了会儿,她伸手, “我来吧。”
裴应时干脆利落地敲完最后一个数据,点了保存,合上电脑:“做完了。”
话落,把电脑交给前排的鱼头,让他给教练。
嘴里的棒棒糖已经含化掉,只剩下一根棍了。程今柚的后槽牙咬着棍的顶部,想了想,掏出手机,问他:“你晚上想吃什么?”
家政阿姨每天只来基地给他们做午饭,所以晚饭和早饭都是他们自己解决,当然,后者大多数时候被睡过去了。
十指交叉,抻了抻手指,裴应时往后一靠:“都行。”
程今柚的手指停在外卖界面:“别说‘都行、随便’之类的,我选不出来。”
“选不出来?”裴应时闭眼靠在椅背,“你不是果断得很?”
他的语气有几分不悦,程今柚听出来了,但又一时想不通他在不高兴什么。就因为她一不小心睡过去,他把拉表格这事儿给做了?
好像不是这事儿。
她果断得很。
她果断什么?
盯着他闭着双眼假寐的脸,她正欲开口,车子缓缓停下。
基地到了。
“姐,我们是自己解决晚饭吗?”下车前,老八回头问程今柚。
程今柚抬头:“你们自己点吧,我回头找俱乐部报销。”
想吃的未必是一样的,自己点也方便一些。见裴应时坐在原位纹丝不动,她用膝盖碰了碰他的大腿,“下车了。”
裴应时没睁眼:“我拦你了?”
你挡着我了!
程今柚没直接呛回去,只是垂眼,看着自己因为穿着短裙而裸露的膝盖,微微抵靠在他的大腿外侧。橘红色的落日余晖透过车窗外照进来,落在他和她的腿上。
隔着一层薄薄的面料,体温好像在这个微小的点迂回纠缠,再逐渐扩散开。
她偏了偏膝盖,紧紧抵靠在他的腿上。
宽松的裤子在那一处绷紧,凹陷。
“男德男德,歪瑞古德。”程今柚扬声含笑,眨眨眼睛,语调故意拐着弯,“我这么蹭过去,或者从你腿上跨过去,都不太好吧?”
裴应时这才睁眼,看着她紧紧抵靠在自己大腿的膝盖,几秒后,起身。
“话真多。”
见他这样子,程今柚莫名有种踩着他尾巴了的愉悦,步履轻盈地跟着他下车。
吃过晚饭,教练组织队员进行了简单的复盘,便放他们自由活动。
毕竟今天只是第一场,还有两场十六支队伍的积分成绩没有出,后天才能看出来周决赛的大概情况。如果这次杯赛没有黑马,大概率还是他们春季赛三巨头角逐冠军。
“我先撤了,我八点直播。”
从二楼的会议露台下来,程今柚看了眼时间,“有事给我打电话。”
鱼头叫住她:“直接在我们基地直播呗,还能现场排位,正好之前那次连麦活动没看过瘾。”
程今柚顺嘴问道:“看我打游戏呢,还是看我呢?”
鱼头瞄了眼裴应时,心说我可不敢看你。
“看直播跟看现场感觉不一样啊。”他说,“你今天在现场看比赛,跟看线上应该感觉不一样吧?”
程今柚点点头:“认可,是不太一样。”
她双手背在身后,歪头看向站在厨房岛台倒水的裴应时,“在这里直播我倒是无所谓,就怕有的人嫌我烦。”
鱼头的视线在她和裴应时之间来回一下,微微扬声:“谁啊?怎么会有人嫌你烦啊?”
程今柚撇了下嘴角,弧度向下:“有人嫌我话多,嫌我话多不就是嫌我烦嘛。”
闻言,裴应时抬眸看向她,盛满温水的杯子抵在唇边。
温水入喉,被杯口挡住的唇角扯了点弧度。
说他呢。
鱼头重重点了下头,应和道:“这人也太不识趣了。”
“哐当”。
玻璃杯杯底砸在大理石台面上。
不轻不重,声音清脆。
却是带了情绪的,不怒自威。
鱼头看了眼裴应时的表情:“我去开机子。”
心虚,脚底抹油似的,撤得飞快。
裴应时一只手捏着杯子,直勾勾地看着鱼头,面色微冷。
程今柚看向他时,他又若无其事地垂眸,喝水。
程今柚以往都是晚上八点直播,十二点之前下播。
前几天因为现在这个班儿,鸽了好几天直播,今天总算是有时间了。
鱼头这个月的直播时常基本满额,老八也是。只剩对面的池子鬼哭狼嚎播不完,脑袋上的黄毛都快被他薅成鸟窝了。
以及,此时此刻,坐在程今柚旁边的裴应时。
夜幕降临,基地一楼没有开灯,只有角落的氛围灯。
灯光整体偏蓝色调,光影落在他的侧脸,每一寸轮廓都被蓝调光勾勒出线条。
程今柚单手撑着下巴,出神看着他,细碎的光照在他的脸上,能看清他脸上的绒毛。
裴应时戴着黑色的头戴式耳机,正在调试设备,忽而偏头抬眼:“看什么?”
猝不及防撞入他的眼睛,心口像是有一声枪响。
程今柚怔了下。
这时候,鱼头从卧室拿下来一个小兔子灯,放在电脑旁边。
程今柚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伸手捏了捏兔耳朵:“这个灯好可爱。”
鱼头调试了一下灯光,看了看灯光打在程今柚脸上的效果,随口解释:“之前一个女粉丝送老裴的,他不用,我觉得还挺好看,就拿来用了。”
闻言,程今柚倏然收手,敛去笑意:“一般吧,也没那么好看。”
游戏上号,开了直播。【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程今柚开门见山问大家想看她玩什么地图什么模式。
——【先别说玩什么地图,你又搁哪个网吧蹲着呢?说出来给我排个雷。】
——【这鬼迷日眼的灯光,得亏我老婆颜值抗打。】
——【不是等会儿,你这儿怎么跟隔壁Timing的灯光颜色这么像啊?】
因为蓝色调的氛围灯,看不清具体的背景环境,粉丝只感觉这个灯光大致一样。
“GR基地。”程今柚说,“不说地图我直接玩艾伦格了哦?”
看弹幕上清一色的随便、看她心情,程今柚选了艾伦格地图,开了一局单排。
这局打得轻松,也成功吃了鸡。
程今柚打算直接换地图开第二局的时候,弹幕上有人问,她和裴应时都在基地,也都在直播,为什么不双排。
后面紧跟着好几条弹幕——哥们儿你是真敢问啊。
“算了吧。”程今柚说,“我太吵了。”
裴应时闻言偏头:“你在我旁边就不吵了?”
垂眸眨了下眼睛,程今柚看向他:“你真的觉得我吵?”
她说这话很平静,眼底澄澈如清泉,仿佛是在认真问她,没有带太多的情绪只为求证。但又好像只要他“嗯”一声,她就会露出失落受伤的表情。
四目相对,静了一会儿。
裴应时没有回答。
程今柚却没移开视线,看着他的侧脸,带了几分探究,妄图看出什么破绽。
不等她深究点东西出来,就听到裴应时说:“WHITE拉你进房间了。”
“嗯?”
程今柚这才把注意力转到游戏。
WHITE把她拉进了一场米拉玛地图的游戏局。
上次在便利店外面偶遇,他就加了她游戏好友。
四排,裴应时也在。
程今柚瞄了眼旁边气定神闲的人,再次看向游戏界面。
房间里有四个人。
GR`Timing和LG_WHITE的ID很显眼,但另一个女生……
“这个‘小兔乖乖’是谁?”
程今柚问。
WHITE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我一个妹妹。”
程今柚瞬间没兴趣知道对方是谁了。
他妹妹那么多……
“你们好。”
较为清甜的声音传来。
女生一开麦,程今柚就隐隐约约觉得有点熟悉,好像在哪听过。
但语音会改变部分人声,跟现实中听到的会有细微差别,她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Timing,上次WHITE生日是我误会你了,我跟你道歉。”
等待上飞机的一分钟,女生又说,“但我们可以先交朋友嘛。”
她这么一说,程今柚想起来了。
WHITE生日的时候,门口那个和裴应时套近乎的女生,只不过她当时没太注意,不记得对方长什么样子了。
裴应时沉声开口:“我在直播。”
末了,他又道,“公放。”
每一个点进直播间的人都能听到他们的队内语音。
小兔乖乖才不在乎这些:“我又没说什么不能播的,和你交朋友不可以吗?”
程今柚闻言轻笑一声,略显突兀,惹得裴应时瞥向她。
她百无聊赖地敲了敲键盘上的空格键,另一只手撑着下巴:“你是来交朋友,还是来交男朋友啊?”
“男朋友”三个字被她咬得重了些。
小兔乖乖顺水推舟:“就算是交男朋友,有什么问题吗?谁不喜欢优秀的人?”
挑了下眉,程今柚点点头,但不满意她的形容:“非得把‘优秀’拎出来说,‘好看’这两个字是烫嘴吗?”
“……?”女生被她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搞得有些懵,猛地噎住。
这是个什么路子,还以为她这个前女友是来跟她搞雌竞使绊子的。
就连裴应时本人,都愣怔了几秒。
甚至想掏出手机搜索——“前女友当着你的面在别人面前说你优秀还说你好看是什么意思”。
一直没出声的WHITE清了清嗓子:“哥哥姐姐们,跳哪儿?”
程今柚:“G港。”
裴应时:“P城。”
WHITE:“……”
他就不该问。
裴应时伸手拿杯子,程今柚几乎是条件反射,猛地侧身,挡住了鼠标和键盘。
手握着杯身,裴应时瞥向她:“干什么。”
程今柚满眼警惕:“你这次别想抢我的鼠标键盘。”
“……”
裴应时的太阳穴有点疼。
官宣合作搞连麦活动那天,她也是坐在鱼头的位置,也是和他有跳伞的分歧,当时他直接手动让她跟随他跳伞了。
但下一秒,裴应时看着她,墨色眸子暗了暗。
她也能有这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应激反应?
他以为,她除了记仇,什么都不记。
无所谓体面不体面,永远以她自己为中心。
也没错,该这样。但似乎,他根本不在她的中心范围圈之内。所以不欢而散三年,她对他是这幅样子。
一如既往,没心没肺。
“既然这样的话,我们跳军事基地吧。”WHITE笑着说。
程今柚无语:“那你问个屁。”
WHITE辩解:“我以为你们能有点默契统一意见,谁知道你们……这么不和。”
程今柚刚要说话,小兔乖乖抢先开口:“Timing和橙子很不和吗?”
橙子?
程今柚皱了下眉:“我和你很熟?”
小兔乖乖:“我看你直播间好多人这么叫你,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比较好,就跟着这么叫了。”
怎么遇到一个比她还装的人。
程今柚腹诽一番,跳到围墙里侧,冲进双层楼捡物资。
“别造谣哦,我们GR内部很和谐的,相亲相爱一家人呢。”程今柚搜完一楼上二楼,“而且吧,橙子这个称呼是特殊的人才能叫的,比如我的家人、粉丝、男朋友。请问您是哪一类呀?”
“是吗?这样啊。”
小兔乖乖喃喃两声,笑问,“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程今柚嘴角散漫玩味的笑没有散去,反而更浓:“吵姐吧。”
小兔乖乖一愣:“……什么?”
“我ID呀。”程今柚轻快扬声道,“今天有人说我吵,这不巧了嘛,不吵怎么能是‘吵架冠军’啊?”
恰到好处地停顿两秒,她问,“你说对吧?”
裴应时盯着电脑,不动声色地收割一个人头,心里跟个明镜似的。
这话有一半是说给他听的,点他呢。
“青春没有售价,屁股要冒烟啦。”程今柚坐在别墅外那辆皮卡上,看着小兔乖乖被别的玩家打了一枪,仓皇逃窜,还不停叫WHITE救她的场面,“小兔乖乖,兔子不都跑得很快吗?你跑这么慢,要不换个ID。”
小兔乖乖跟着WHITE一起上了皮卡的后座,语气不满:“你真的好吵。”
程今柚莞尔:“彼此彼此。”
也不知道刚刚是谁,惊慌失措像被踩到尾巴一样,嗓子里装弹簧,一个劲儿“哥哥哥哥”的叫。
看到裴应时在另一栋房子,从二楼跳了下来,程今柚从围墙外面绕过去,准备接他。
没想到她开车的技术就跟冻地皮上甩豆腐一样——稀巴烂。
歪歪扭扭地开过去,直角拐弯没拐好,恰好裴应时背对着她,蹲在那个直角捡盒子里的物资。
“嘭”的一声。
……撞到了。
裴应时差点被她干趴下,稳了稳心神,回头看她:“你要不直接撞死我?”
“这不怪我,我刚刚被刺耳的声音攻击到脑子了。”程今柚振振有词,“误伤队友这种低级错误我不会犯,你知道的。”
裴应时转身上车,坐在副驾,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所以你是故意的。”
“……”
程今柚哑然,横竖她都不占理。
车子启动之前,裴应时伸手叩了叩桌面,程今柚看向他。
“换位置。”他说,“我来开。”
程今柚张了张嘴,一个“不”字还没有说出口,就被他堵了回去。
“我不想再撞到树上,掉半管血。”
杀人诛心。
程今柚咬了咬下唇,跟他换了驾驶位。
憋在胸口的这口气是不可能咽下去的,她坐到副驾驶,在车子启动之后,不满地嘟囔一句:“你们基地的网真破。”
才不是她技术垃圾,是网卡,说什么都是网卡。
裴应时无声弯了弯嘴角,只一瞬,便压了下去。
缩圈缩进决赛圈之后,局势变得更加激烈。
他们仨的号段位太高,匹配到的玩家几乎是同段位的,妥妥的高端局。小兔乖乖就是纯路人玩家,在噼里啪啦的枪声炮火中逃窜。
小兔乖乖苟在草丛里被发现,吃了一颗子弹,连忙滚到旁边的石头后面,慌乱地叫了两声:“哥哥救我!”
程今柚瞄准山坡上的人,扬唇笑道:“你叫哪个哥哥呀?”
话落,砰砰两声,解决掉。
小兔乖乖得救,松了一口气,声音娇软:“不都是哥哥吗?”
程今柚低头装子弹,挑了下眉:“我都没叫过裴应时‘哥哥’。”
话落,砰的一声。
随即,WHITE骂骂咧咧的声音炸开:“老裴!你狙谁呢?!”
一枪差点正中他脑门,还好他蹲回去了。
喉结滚动一下,裴应时沉声:“走火。”
WHITE重重叹了一口气:“一个月,第二次了。”
上次走火他还在嘲笑他,这次走火就对准了自己人,这哥们儿太可怕了。
程今柚闻言乐了:“压不住枪吗?”
她说这话意有所指,好像不只是在说游戏里的枪。
裴应时皱了下眉:“你少犯病。”
程今柚的嘴巴噘成一个小小的圈,懒懒的“哦”了一声,不甚在意。
然而下一秒,耳机里传来小兔乖乖哇哇大叫的声音,以及一阵枪声。片刻间,她就看到屏幕上显示——[你爹来了用AKM击杀了小兔乖乖]。
小兔乖乖变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发光盒子。
“哎呀。”程今柚眉眼弯弯,偏头看他,“哥哥,你快递到了。”
裴应时:“……”
时间跳到十点,直播了整整两个小时。
程今柚划拉了一下手机,看了看弹幕和评论区,对直播间里的人说:“我今天提前下播,毕竟不在自己家,太晚了我回去路上不安全。”
“回去继续?”看到这条评论,她充满质疑,“我是生产队拉磨的驴吗?驴都没我这么努力,我现在是有班要上的社畜,昔日光辉早已不再。”
“我今晚留宿基地,明早就会被GR的粉丝gank,我几条命这么霍霍?”
“不怂,就是觉得没必要,而且这里没有我睡觉的地方。”
“谁给你的胆子让我睡沙发,委屈不了一点,下了。”
关了直播,程今柚见WHITE还在房间里,那个小兔乖乖也在。
退出游戏前,她随口对WHITE说了句:“少喝点茶,大晚上容易睡不着。”
小兔乖乖:“……”
跟基地里的人打了声招呼,程今柚说走就走,没半点拖泥带水,只不过从冰箱里顺走了一瓶酸奶。
不知道谁买的,总感觉基地冰箱里的酸奶像是没人喝一样,她每次来过基地都会顺走一瓶,每次打开冰箱都有存货。
原味酸奶,没什么特别的。
但这个酸奶的奶香味很浓,很好喝,合她口味。
随手拧开酸奶盖,程今柚边走边喝。怕一口喝猛了喝到身上,她慢吞吞地挪着步子,比外面路边石头上的蜗牛还慢,余光瞄到裴应时。
他没摘耳机,靠在椅背,双肘搭着椅子把手,捧着手机,修长的手指描摹着手机边缘轮廓,格外好看。
收回视线,她垂着眼眸,拧酸奶瓶盖,微微扬声:“裴应时。”
没人应声。
不确定是不是他戴着耳机听不见,还是装没听见。
程今柚没有迟疑,折了回去,站在他身边,伸手掰开耳机的一边:“你不送送我吗?”
裴应时抬眸,直直迎上她的视线。咫尺距离,已经算得上是危险距离,程今柚能看清他眼底跳跃的光。
但他很平静,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波澜。
良久,他没说话。
就在程今柚心说好吧看样子不行,松开了他的耳机的时候,他抬手摘了耳机,站了起来。
程今柚微顿。
裴应时把手机揣进兜里,径直越过她:“不走?”
“啊……”
平缓地眨了眨眼睛,程今柚回神跟上。
明明是即将到来的夏季,空气里早已经渗透着花果香。路边的树生出长枝,枝头开着一朵朵小花,却摇摇欲坠。仿佛风稍稍一吹,花瓣就会落下。
从GR基地到小洋楼,不过十分钟的路程。程今柚看看地,看看天,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安静的氛围最可怕了,像是有无形的暗流在周遭不断涌动,荡开一些难以言喻的微妙。这种大多数用来叙旧的氛围,格外不适合他们。
不过好在这十分钟的路程还算短,快到家门口,程今柚的手握在矮木门上,又松开,转头看向裴应时。
“你……我操!”
草丛里突然窜出来一团乌漆嘛黑的东西,从程今柚的眼前咻的一下窜过去。她猛地双脚离地,跳到裴应时身上,死死抱住他,双腿盘在他的腰间,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双脚不沾地,有了些安全感,她抻着脖子看了一圈,“什么东西啊。”
怀里猝不及防多了个人,还直接挂在他身上,裴应时下意识抬手托了她一下。
只一瞬,便垂下手,握紧,又松开。
“松鼠。”他解释。
程今柚愕然。
她被震惊到了,知道这里生态好,没想到生态这么好,居然还有松鼠。
胳膊交错,勾着他的脖子,程今柚稍微直起上身,环顾一圈,找刚才那只松鼠:“野生的吗?”
裴应时:“嗯。”
他视线平直,视野内只有她的脖颈和锁骨。
V型领口处,锁骨被遮挡一些,略微昏暗的路灯光亮下,落在她锁骨的影子纹路变动着。领口边缘轻微刮蹭的位置,像是某种伤口的结痂若隐若现。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
“晚上关好门窗,说不准有别的东西。”
话说到一半,被怕裴应时打断,他声音略沉,带了几分故意。
程今柚恍然低头:“什么东西?”
恰好裴应时抬头。
一高一低,四目相对。
忽而静了下来。
深夜的风夹杂着一丝初夏的温度,徐徐掠过。
程今柚的脑子里响起像是发条转动的声音。
她当然意识到了,她做了什么,此刻什么处境,这个姿势有多么不合时宜。
但是……
职业选手不都熬大夜、在电脑跟前久坐不起、做的最多的运动就是手指运动吗?他怎么……他怎么好像身材比以前还要好?
短裙之下光裸的腿勾着他的腰身,隔着一件薄薄的短t,她清楚地感觉到他紧绷的肌肉,还有他的体温。
不等程今柚心猿意马地细细感受,就听见他毫不客气的声音:“下来。”
没什么感情,也不留情面。
程今柚撇了下嘴角,松开他,跳了下去。
捏着酸奶瓶,虎口的瓶盖磨了磨,她问:“我重了吗?”
“什么?”
拽了下被她蹭乱的衣摆,裴应时皱眉抬眼,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问题。
程今柚扬声重复:“和三年前相比,我重了吗?”
三年前。
这好像是他们第一次,把这个时间摊开了说。
裴应时静静看着她。
她果然没心没肺,他在她那里,可能连AKM射出去的一颗子弹都不如。三年,只有他一个人在耿耿于怀。
轻嗤一声,他敛神:“重了。”
话落,转身就走。
“……?”
懵了一瞬,程今柚回过神时,裴应时已经消失不见了。
深吸一口气,她推门进去。
这一夜,程今柚差点气得一晚上没睡着,尤其是他扔过来这句话就走,丝毫不给她还嘴的机会。但转念一想,难不成他还真能记得三年前抱她的感觉?
张口就来,胡说八道,他绝对是故意的。
肯定地点点头,得到一些开解,她躺在床上,闭眼准备入睡。
两秒后,又倏然睁开双眼。
可是。
可是他明明可以不回答。
周中赛和突围赛期间,GR一点也没歇,看了别的队伍比赛,一遍又一遍复盘。然后在训练场里,对着靶子枯燥地练枪。
压强的手感,偏枪换弹的熟练度。
终于,迎来了“熊猫杯”最后的周决赛。
GR目前积分排名第三,前面是MDK和LG。
跟春季赛的总名次一模一样。
去年夏季赛结束之后,GR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仿佛遇到了职业生涯的瓶颈期,选手和教练常常产生分歧,团队配合止步不前,甚至出现下滑趋势。
春季赛在教练临时跑路的情况下,选手们状态也不怎么样,硬扛扛出来一个季军,已经是奇迹再现了。
这次“熊猫杯”,大家对他们抱有期望,但又觉得短短一个月,乱七八糟破事儿那么多,他们能保持就已经不错了。
但是,竞技场上瞬息万变。有人溺爱,有人挑刺,也有后来居上者,更迭变换,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
程今柚拿到赛程表,路过后台宽敞的通道,看见一个男记者和他的摄影,正在拍摄现场发回实时报道。
手里的手机振动一下,她低头看。
是GR队群的消息。
【老八:姐,你能顺便带一瓶水回来吗?休息室没水了】
【程今柚:你是水牛吗?】
【老八:……】
收了手机,程今柚转身往回走,打算去后勤室拿几瓶水。
旁边的记者恰好看到她,带着摄影师冲过来,拦住她。
程今柚脚下一顿,停下。
男记者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好,可以采访你几个问题吗?”
程今柚:“我?”
男记者点头:“后台随机采访。”
“行啊。”
“‘熊猫杯’的主办方是熊猫TV,也是你的东家。作为当下最热门的PUBG主播之一,你觉得这次杯赛,哪个战队会摘得桂冠?”
“LG。”程今柚脱口而出,声音四平八稳。
男记者和摄影对视一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些意外,他笑了下:“你为什么不认为是GR呢?”
“实事求是而已,就目前的队员状态和水平,GR还在调整阶段,LG的确可是说是六边形战士。”程今柚说,“不过,就算GR这次不拿冠军,下次也会拿。”
男记者:“对GR这么有信心?是因为你现在在GR任职吗?还是因为Timing?”
“你非要说任职这件事的话,我应该骂GR的,谁想上这个……班啊。”有镜头在,程今柚及时自动消音,省略了“逼班”的“逼”。
她说完,男记者没有说话,直勾勾地看着她,带了几分期待,在等她的下文,然而她没有半点要回答“因为Timing”那个问题的意思。
恍然回神,男记者噢了一声:“那你怎么看春季赛成功出线、成为GR强有力竞争对手的MDK呢?”
强、有、力?
程今柚挑了下眉:“有的人只是沾了点运气,风水轮流转,该转到他了而已。都这么多年了,让让他怎么了?技术嘛,就那样。”都说她这张嘴什么都敢说,果然,除了不能说脏话以外,一点也不避讳镜头。任何耍着小把戏的提问,好像对她而言没有什么作用,别人要么是没意识到掉坑里,要么是发现了直接避开。
她倒好,看见了,还要叉着腰站在坑边缘跟你say hello,再投以轻蔑的眼神,摇摇头说你这个坑太一般了,没什么水平,就那样。
她跳不跳坑,完全取决于她乐不乐意陪你玩。
男记者绷了下嘴角,又说:“但是网上很多人都说,GR已经陨落了。毕竟我们也都看到了,从去年夏季赛到现在,GR的成绩实在是……”
“陨落?”程今柚蹙眉,摆明了不赞同这个说法。
男记者以为自己这话终于让她破防了,没想到她不紧不慢地继续,“还没攀上巅峰,哪儿来的陨落?夏季赛而已,又不是全球赛。”
男记者一愣,咬文嚼字似的:“所以你的意思是,GR过去的成绩不算什么啰?”
程今柚扬唇笑起来:“所以我的意思是,有的战队别太掉以轻心,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话落,她越过记者,径直往前走。
明媚的太阳光落在白瓷地面,将光线和影子延长,到安全通道门口,折断。
门后,裴应时侧身,肩膀抵靠在门上,双臂交叠在身前。
手里捏着手机,他垂眼,盯着地面。
这儿没人,很安静,他出来接电话。那个记者和程今柚的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清楚到他中途好几次,忘了听电话那端他爸在说什么,最后索性挂断了电话。
他盯着地面,门口被遮挡差了十几公分、进不来的光,脑子里盘旋着刚才程今柚说的话。
良久,他折身上楼。
这个点,光逾越不了这条线。
但再等等,光就能照进来。
比赛很快开始,场馆内的灯骤然亮起,所有战队纷纷上场。
程今柚原本想跟着大部队一起进楼上的包厢,上了几节台阶,停下,干脆转身,一屁股坐在了看台边缘的凳子上。
教练走出老远,想和她说话,见她没跟上来,折了回来:“你不上去?”
程今柚翘着二郎腿,指了指大屏:“反正这儿也能看,我实在是不想看见有的人。”
她说的是谁,显而易见。
没想到她对前教练的态度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仿佛被背刺的人是她。
教练抬了抬下巴:“那你往里挪挪。”
场上,选手们调试完设备,摩拳擦掌,交头接耳。
偌大的看台上只零零散散坐着几个人,鱼头看到程今柚和教练,伸手碰了下裴应时的胳膊:“我听说橙子在后台被采访了,还是苦瓜娱乐那个傻逼媒体。”
“橙子?”
裴应时看他一眼,“她知道你这么叫她?”
“她知道啊。”鱼头反应过来,“不是吧,哥们儿,你这都醋。”
裴应时敛眸:“……关我屁事。”
那你问个屁。
鱼头懒得揭穿他。
“那媒体傻逼,关她什么事,欺负不到她。”
闻言,鱼头扬眉:“你这么笃定?”
裴应时轻嗤,抬眼看向看台:“不然她为什么叫小学组吵架冠军,区区采访。”
鱼头一直以来都很好奇一件事,但每次不是因为别的事岔开了,就是忘了问。这会儿自然而然地想起来,直截了当地问:“我能问问,你和程今柚是为什么分的吗?”
毕竟在他看来,分手之后要么老死不相往来,要么和平分手安安稳稳。然而他们之间的相处看似和谐,又好像很别扭。
到底在别扭什么?
裴应时半天没说话。
光落下他脸上,纤长的睫毛在眼睑处留下阴影,他脸上肆意轻松,面色如常,看不清眼底忽明忽暗的情绪。
“确定现在问?”他不疾不徐,“回头我跟俱乐部说,你恶心我,影响我操作。”
“……”
我他喵的。
玩归玩闹归闹,比赛正式开始,两个人迅速进入状态。
上半场打得有些焦灼。
目前的积分榜上,GR赫然排在第二的位置,但和拍在第三的MDK差距并不大,甚至和排在第一的LG也不大。
前后排名咬得很紧,没有谁的几分拥有断层的绝对优势,所以这场杯赛的精彩点好像在于此,不到最后一刻,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短暂的休息时间,鱼头在捧着Ipad在沙发上咂嘴。
老八笑道:“队长,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曾经也是第一。”
池子仰在沙发上:“还没打完呢,别戳我肺管子,尽提些伤心事。”
裴应时轻笑:“你又玻璃心了?”
池子叹了一口气:“拥有一颗强心脏可真不容易啊,我刚才那颗打偏的子弹,是我今晚半夜都会坐起来反思——‘我特么怎么能没打到’的程度。”
程今柚正好随着教练一起回来,听到这话,随口道:“那你活到现在挺不容易。”
池子偏头看她,表情疑惑。
程今柚递出纸巾,继续说,“这么脆弱,好像下一秒就要碎了。”
“……”池子噎住,坐起来,从她手里接过纸巾,擦了擦出了薄汗的手,委屈巴巴地嘀咕一句,“怎么连自己人都攻击。”
教练跟他们分析了一下LG和MDK的打法。
程今柚收走他们丢在矮桌上、用过的纸巾,看了眼裴应时,伸手:“纸呢?”
裴应时:“兜里。”
“给我吧,我一起扔了。”
“不用。”
程今柚凝眸看他,他没抬眼。
几秒后,她转身走开。
纸团扔进垃圾桶,她对着墙角翻了个白眼。
什么态度,不就是她前几天被松鼠吓到挂他身上了吗?
好,她承认。那个动作确实对现在的他们而言太亲密了,但是,那不是情况紧急吗?
抱一下怎么了,抱不得?
程今柚越想越烦。
就好像,她如今已经完完全全被划到界线以外。可能三年前就已经被划出去了,不留任何余地。
上半场比赛肉眼可见的焦灼,没想到下半场比上半场更焦灼。
第三局,也就是整场比赛的最后一局。地图极限缩圈,从最南边到最北边,反复横跳。
这他妈是什么阴阳圈。
有选手在心里骂。
积分差距很快拉开,下位圈的选手已经躺平了,反正差距怎么也追不回来,不如怎么开心怎么来。
上位圈的角逐显得格外刺激。
“YC这波带节奏带的有点厉害啊,再往上点就和Timing对狙了。”解说的语调掩盖不住激动。
“我印象里好像没见过他俩对线,不知道是Timing的Groza更强,还是YC的Berly-M762更强。”
“春季赛除了LG,讨论度最高的就是他们俩,的确很期待他们对狙的画面。”
“诶?YC抓到二楼的池子了,Timing能救吗?”
“MDK剩下的两个人赶过来了,要开团吗?这把能不能打。”
台上,裴应时盯着电脑屏幕:“不慌。”
Win94换成Groza,他冲上二楼。一顿枪声之后,他和YC都负了伤,但池子救了下来,“最差第三。”
状态调整和突破瓶颈需要时间和机遇,但至少,在现在这个时刻,不要退让。
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但在腐朽讨论之前,把时间延长一些,再长一些。
包厢观赛区里对刚才那波开团讨论得热烈,程今柚抬头望了一眼,瞥到包厢里GR的前任教练,也就是MDK的现任教练皱眉的表情。
“Timing比我想象的稳,不管是打法,还是心态。”
身边,教练说。
程今柚闻言收回视线,往台上看。
赛场上的光落在他身上,像是一层紫黄色的薄纱将他包裹。发丝映衬着光的颜色,他棱角分明的脸变得更加立体清晰,眉眼间的神色很淡。
裴应时,是定海神针。
以前,是她的。现在,是GR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