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时候下大雨。
经理在缆车终点的商店买了几件雨衣。
程今柚一边穿雨衣, 一边吐槽:“我就说天气预报不可信。”
经理点头:“我高估它了,以后出门得常带伞。”
“是得常带伞,我屋里堆了一堆雨伞, 全是你们临时买的。”鱼头说, “给WHITE过生日那天,下暴雨,老裴又添了把新的。”
听到这话, 程今柚顿时想起了那天。
她戴上白色透明雨衣的帽子, 把头发掖进帽子里,看向裴应时:“你不穿雨衣吗?”
“我外套有帽子。”
不只有帽子, 面料还挺防水的。
说着,他抬手将帽子拽起来,双手插在外套兜里,站在一旁等其他人穿雨衣。
哗哗啦啦的暴雨随着风飘动, 垂直而下的雨滴倾斜,落在缆车终点站台,湿了一片。
裴应时瞟了她一眼, 放在兜里的手动了下, 下意识想要拉她过来, 但须臾间反应过来,又不动声色地把手揣回去:“雨飘进来了, 往里站。”
程今柚正低头扣雨衣帽檐下端的暗扣, 闻言也没抬头,往他跟前挪了几步。
扣好两颗暗扣,她抬头, 撞上裴应时的视线,才发觉距离有多近。
雨水和凉风一同飘进来。
程今柚没拉开距离, 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低头,伸手,摸上他的外套袖子。
裴应时垂着眼眸,面色沉静:“干什么。”
程今柚捏着他的袖子,摸了半天:“我有点冷,你衣服挺热的。”
准确点,是他体温高,所以衣服被他穿热了。
“……”裴应时沉了一口气,语气起伏不大,却略带警告,“程今柚。”
话落,程今柚极为自然地松开手,转身走到另一堆人跟前,问他们怎么还没好,怎么连雨衣都穿不好。仿佛刚才在他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裴应时的目光锁在程今柚身上,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雨衣之下她只穿了件很薄的针织衣,狂风暴雨气温骤降,单薄的衣衫无法抵御凉意,她说冷不是胡扯。
只是每一次,几乎每一次,她说话的语气和表情,连情绪都不对应。总让人觉得,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没有任何真假可言。
而在和他的相处中,她又总会在触碰警戒线的毫厘间迅速撤离。
永远不正视现状,永远不解决问题。
所以那时候,他们时常争吵。
小吵小闹居多,极少数时候,吵到抵至悬崖的地步。但吵架归吵架,从来不是因为不爱,也从来不会说不喜欢。
他耿耿于怀的就在于此,原以为是不甘或执念,然而在重逢那天她拉开他旁边的椅子坐下时,他平稳的心跳依旧会随着她的靠近而变动频率。
强劲、猛烈、澎湃地跳动。
回到园区,雨没停,只是稍微小了点。
大巴车行驶在宽阔的道路上,经理说明天要是不下雨就去动物园,要是下雨就去剧本杀。
池子绝望:“特种兵啊你是,放假呢拉练呢?”
鱼头扶着座椅,有气无力,跟熬了好几个大夜似的:“我们这辈子不是只放这一个假。”
老八反倒是兴致盎然的和经理畅聊起来。
车子停在固定的车位,离GR基地和小洋楼都有些距离。
经理和教练在车上叮嘱他们,回去别忘了洗个热水澡,还再三强调一定要是热水。
几个人胡乱应了几声,拖着疲惫的身躯下车。
程今柚重新穿好雨衣,拢了拢雨衣帽子,跟在鱼头后面下了车,走进淅淅沥沥的雨里。
比起在凤凰山上狂风骤雨的朦胧,此刻的天气清透了许多,能清楚地看到,淅淅沥沥的雨在空中拉出长线。
只不过迎面而来的风还是会让雨水倾斜,落在脸上。
程今柚埋头抱着胳膊,迎风往前走。
走出几步,感觉到迎面的雨水被挡开很多,她抬头。
一把透明的雨伞,撑在她的头顶。
握着伞柄的手,在低温里,更显得清冽,手背的血管纹路清晰可见。
“哪儿来的伞?”她问。
“车上备用的,唯一一把。”
裴应时站在雨里,伞面将她全部遮挡。见她抬头,他什么也没说,伸手,把伞柄塞进她手里。随即双手往衣兜里一插,往前走。
程今柚看了看手里的伞,又看向他。
快步追上去,走到他身侧,右手举高。这把伞并不大,没有办法完全遮挡两个人。
“别看我,我只是有良心而已。”她目视前方,说道。
裴应时闻言觉得好笑,低嗤:“你有这东西?”
程今柚咬了咬牙:“你再说一句,我把伞拿走了。”
显然,这个威胁对裴应时而言不起任何作用。
他抬手,掌骨抵在伞柄中部,轻轻一推,伞面向一旁倾斜:“送你了。”
话落,他再次步入雨中。
程今柚追不上他,也很快到了GR基地。其余人纷纷上楼进自己卧室拿衣服,准备洗个澡。
她把伞放在门口,脱下雨衣,掏出手机,给袁初七发消息。
刚刚在路口,她看到一辆很眼熟的车。
“我在LG基地,你要过来吗?”
袁初七收到她的消息,直接给她打了一通电话过来。
程今柚在厨房转了一圈:“慰问冠军?”
“是啊,我亲自过来送福利,很有诚意吧?我这么好的老板,提着灯笼都找不到。”
“是是是,你不只是最好的老板,你还是全世界最好的小女孩。”程今柚拉开冰箱,看到里面摆放整齐的原味酸奶,伸手拿出来一瓶,“你是不知道我今天经历了什……”
正想把手机放下拧个瓶盖,手里的酸奶被拿走,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
程今柚抬眼,看到裴应时把那瓶从她手里拿走的酸奶放回了冰箱。
他换了身衣服。
浅色的无帽卫衣。
头发微湿,很显然是雨打湿一点之后,被他胡乱抓了抓。
饱满的额头和好看的眉眼露出来,没有刚洗完头的顺毛柔和,整个人很凌厉,尤其是冷着这张脸的时候。开扇双眼皮在抬眼时勾勒出的上目线,总有几分不怒自威的震慑力。
“喝一瓶你们基地的酸奶都不行吗。”
程今柚撇嘴,她现在好歹是领队,无论如何也算半个GR的人吧,五块钱的酸奶也要和她计较。
裴应时站在大理石台前,拿出一个小奶锅和两盒牛奶,拧开开关。
蓝色火焰窜起来。
“我买的。”他说。
“……”程今柚抿唇,嘀咕,“也没见你喝啊。”
不就是四块钱的酸奶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她等会儿就去便利店买一箱。
没在厨房停留,程今柚走到鱼缸跟前,盯着来回游动的观赏鱼,继续跟袁初七通电话。
“你还有呼吸吗?”
屏着呼吸的袁初七立马喘了一大口气:“差点没了!刚刚是裴应时吗?你在GR基地?”
她以为她在小洋楼,刚才这边的对话她听了个大概。
“对啊。”程今柚瞄了一眼开放式厨房里,裴应时背对着她,靠在岛台,“小气吧啦,喝一口他的酸奶都不行。”
袁初七:“什么酸奶,我给你买。”
“你别太爱我啦。”程今柚笑着说,语气有点撒娇,“我今天累死了,一大早去爬山,然后接受了雨水的洗礼。”
袁初七那边听起来很热闹:“那你要不要来我这边玩,他们基地还挺豪华,我蛮喜欢的。而且!四楼有个星空顶的KTV!”
“四楼?”程今柚惊愕一瞬,“GR基地只有三层,不算负一楼的话。”
袁初七那边一阵窸窸窣窣,她在和旁边的人说话,转而又对她说:“今今,WHITE让你们一块儿过来。你们要是没什么事,一起过来玩吧,人多热闹。”
“好啊,我回去洗个澡就过去。”
挂了电话,程今柚看向厨房。
裴应时站在岛台跟前,把奶锅里的热牛奶倒进杯子里,顺手洗了锅。
“WHITE说去他们基地玩,你等会儿跟鱼头他们说一声,我先回去了。”她边说边往门口走。
“等会儿。”
裴应时叫住她,握住桌上一杯热牛奶,往前推了些,示意她。
程今柚眨了眨眼睛:“给我的?”
裴应时拿起另一杯牛奶,没看她,径直往楼上走:“煮多了。”
程今柚偏头,视线随着他往上。
他突然在楼梯上停住,语气平平的提醒:“有点烫。”
“哦。”
应了一声,程今柚站在岛台前,视线落在那杯热牛奶上,又转而看向冰箱。
外面的雨逐渐转小,有停下来的趋势。
落地门窗玻璃上不再有往下滑的水珠,只剩下一些散装雨珠攀附在那里。
她恍然想起,也是类似这样的天气,高三毕业后那个夏天,临近秋天的夏末。她生理期还没有结束,但嘴馋,偷偷吃了雪糕,当天就肚子疼了。
他在她家,生疏地煮了一小锅牛奶,还加了糖。
说起来,他在厨房里学会的第一件事,不是煮泡面,是煮牛奶。
程今柚俯身靠在岛台前,双手捧着牛奶杯。隔着杯子,热牛奶的温度源源不断钻进她的手心。
是有点烫,但很暖和。
她对着牛奶吹了吹,唇角微弯。
狗屁煮多了。
“你看!我没骗你吧。”
程今柚一到LG基地,就被袁初七带上了顶楼。袁初七一边环顾着KTV一边疑惑,“我不明白,他们基地有这条件,为什么非要去市中心过生日。”
程今柚拿起桌上的摆台看了看,又放下:“很明显啊,醉翁之意不在酒。”
“啊?”袁初七反应了一下,“哦,男德地板砖。”
她双手背在身后,走到程今柚身边,轻轻撞了撞她的肩膀,“你和裴应时这两天什么情况啊?”
程今柚觉得莫名其妙:“我这两天都在跟你见面,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吗?”
袁初七摇头:“这有些东西,肉眼看不出来的,要靠感觉。你们俩谈过,又不是我和你们谈过,我怎么感觉啊。不过我听WHITE说,大家都在脑补你是什么白月光前女友,裴应时为你守身如玉。”
程今柚无语轻呵:“你信WHITE那张嘴,不如信我的嘴。”
“……”有这么作比较的吗。
袁初七耸耸肩,“大家都这么说。而且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
“裴应时上高中那会儿可没有什么男德天花板这样的标签。”
“青春期没长开的小屁孩有什么男德。”程今柚坐在沙发上,“他要真有男德,给我煮什么牛奶。”
“嗯?”
嗅到八卦的味道,袁初七笑着凑近。
程今柚把半个小时前在GR基地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跟袁初七讲了一遍。
“程今柚啊程今柚,你这个谈过恋爱的还不如我这个母胎solo。”袁初七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他对你说话是一个态度,做事是另一个态度,这不是口嫌体直这是什么?而且他对别人有边界感,对你没有,这说明什么?他百分之一万对你余情未了。”
搁这儿做阅读理解呢。
程今柚笑着看她:“百分之一万你怎么敢说的,我这个当事人都只敢说五五开。”
“NONONO,虽然我没有实战经验,但是我理论知识无敌。”
“你还挺骄傲。”
“其实吧。”袁初七说,“我觉得有些事情不说开,是没有办法解决,没有办法根治的。当初是你提分手,口是心非说不喜欢他的……当然!我永远站在你这边。但是吧……想想他也怪可怜的。”
她伸出手指比了一下,“一点点可怜。”
是想说亿点点吧……
程今柚垂着眼眸,沉默不语。
头顶的星空灯光不断变换、闪烁,落在屋子里的每一处。
有关那天的记忆匣子被打开,她的眼前还能清晰地浮现他当时的眼神。
心头倏然涌上来一股难以名状的难受。
是啊,怪可怜的。
像被遗弃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