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奶茶店回到基地, 程今柚在一楼沙发坐了半个小时,盯着手机,焦躁地反复切换微信聊天框。
鱼头打完一局排位, 靠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 看向坐在沙发上的人,想了想,挂着直播没关, 借口倒杯水, 端着还有半杯水的杯子,走了过来。
在她斜对角的沙发上坐下, 鱼头问:“等老裴啊?”
“没有啊。”程今柚否认得干脆。
否认得太快了,反而有鬼。
鱼头故意拖着嗓音哦了一声,没急着走,就坐在这儿喝那半杯白开水。
他吹保温杯再喝水的声音, 听起来像在吸氧。
程今柚默了两秒:“他人呢?”
沉得住气就不是她了,她沉不住气的。这时候,也没必要那么沉得住气了。
“医院。”鱼头说, “好像是他爸有事找他。”
哦了一声, 程今柚没再说话。
裴应时的父亲是很厉害的外科医生, 平日里很忙,有事在医院见也很正常, 她没有多想。
她点开微信, 干脆给裴应时发了消息。
【你今晚回基地吗】
中午的时候,两个人还因为嘴快发生的微妙气氛而逃跑,但任何尴尬和僵持不会持续下去。
程今柚想, 就像之前的每一次。
只要有一个人往前一步就好了。
以前总是他,这次, 她主动点吧。
隔了几分钟,手机响了一声,裴应时回她了。
【嗯】
程今柚打字,打了又删,最后只发过去一个字。
【好】
对话简短,什么都没有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简短的几个字里,总感觉藏了很多种情绪。
在基地又坐了会儿,程今柚看了眼时间。
池子和老八都在训练,教练训练区盯着鱼头,仿佛在说——你小子挂直播还光明正大的摸鱼是吧,不赶紧给我滚回来?
程今柚起身往外走的时候,鱼头才终于有了反应:“你要走了?不等了吗?”
“不等了。”随口回应,她离开基地,在基地附近溜达。
之前重逢得太猝不及防,她是素颜。犯病那天她状态很差,蓬头垢面。今天好不容易化了淡妆,必须今天见,明天她就懒得化了。
夜幕降临,街灯与繁星相称。
园区沿海那片绿道公园有人来往,更喧闹一些。
程今柚走了会儿,猝不及防被绊了一下,才发现眼前的路段在施工,围了警戒线,要修理园区的电路。
绕路走过,她在长椅坐下,无聊地用后脚跟点地。
晚风袭来,她鼻酸打了两个喷嚏,有些泪眼汪汪。
吸了吸鼻子,眼角泛红。
“在这儿干什么?”
眼熟的球鞋和阔腿裤出现在视野内,程今柚抬头,撞上裴应时的视线。
他双手插兜,站在她身前两步之遥的位置,垂眼看着她。
看清她的眼睛,裴应时微怔。
她的眼眶和鼻尖微微泛红,是……哭过?
“海钓。”程今柚回答他刚才的问题。
裴应时:“……?”
绿道旁边沿海,有一块儿钓捕区,但现在是禁钓期。
程今柚注意到他略微错愕的表情,接着说:“钓一个有缘人。”
视线在空气里相撞,裴应时在这一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目光笔直,望进她眼底,仿佛将周围的喧嚣与热闹悉数隔绝。他点点头:“钓到了吗?”
程今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扬唇:“钓到了。”
“钓到之后准备干什么。”裴应时在她身边坐下,学着她,两条长腿舒展开,“放生?”
程今柚摇头:“圈养。”
心口一颤,裴应时凝眸一瞬,偏头看向她。
霓虹街灯的照耀下,她整个人落在光晕里。在他的印象里,这样的场景他见过很多次,在国内,在国外,在夏天,在冬天。
一定很漂亮,哪怕此刻的他,只能凭借记忆里的样子,去想象。
“程今柚。”
“我在等你。”
他尾音还未完全落下,程今柚干脆又略带一丝着急地打断他。她双手撑着两侧长椅,微微抬眸看他,“我怕你今晚不回来。不过没关系,也不是不能明天说,只是明天我就懒得化妆了。”
裴应时闻言低头笑了下:“需要化妆说的事,看来很重要。”
程今柚扬声:“当然很重要。”
裴应时点点头:“那我听听?”
“你一直想要的那个答案,我现在可以给你,你想听吗?”
“我说不想,你信吗?”裴应时说,“但你想说,我就听。不想说,就下次。”
“下次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你决定。”
程今柚垂着脑袋,晃了晃腿,街灯照在他们身上,落下两道影子。她静了会儿,轻声道:“我那时候生病了,躯体化焦虑症。”
停顿两秒,她补充道,“到现在,暂时没有好透。”
闻言,裴应时的脑子里浮现出那天晚上,她情绪崩溃跌坐在地上哭的时候。
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焦虑症的躯体化应激吗?
“所以那天晚上……”
他确认的声音都放轻了不少。
程今柚嗯了一声:“犯病。”
“最严重的时候,是跟你分开的第一年。因为压抑的环境和繁重的学业,而且你知道,我对自己要求挺高的。”她说着,略微抬高音调,语气轻松,表情还有些得意,“不过我很厉害的,后来病情好转,两年修完了三年的学分。”
心里像是在一瞬即被挖空了一块,尽管能感受到她的雀跃,裴应时却无法被这份上扬的情绪感染。呼啸的风灌入空洞的缺口,又麻又疼。知道她一定有什么原因,不知道是这样的原因。
他蹙了下眉,看她的眼神温柔,顺着她的话应声:“嗯,很厉害。”
“所以裴应时,不是不喜欢你,是因为我生病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会不会在你离开之后,我反而变得严重。但我不想让这份跨越时间和远距离的麻烦,影响到你。”程今柚说。
裴应时咽了咽喉:“这么了解我,知道我容易被你影响?”
“是吗?我还以为我又自作多情了呢。”程今柚故意说,“某个人好像说过,不是没我不行。”
裴应时:“我浑身上下就嘴最硬,你不知道?”
程今柚的视线慢条斯理地扫了一眼,意有所指:“好像不是嘴最硬呢。”
“……”
语塞一瞬,舌尖抵了抵腮,裴应时失笑。
见状,程今柚笑意更深。
掰回一局。
没想过,如此坦然地说出来之后,不仅没有任何负担,心情还愉悦不少。
晃了晃腿,程今柚撑了下膝盖站起来:“我要说的说完了,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没有的话,我先回去了。”
晚风拂过,海边热闹的声音也随风传来,忽高忽低。
裴应时低沉的声音,平稳且不带情绪,同她一样,像是在讲述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我有脸盲症。”
程今柚怔了下,看向他。
脸盲症和脸盲的区别,就像是焦虑症和焦虑的区别。在没有成为病症之前,都只是普普通通的日常反应和情绪。
“过年的时候出了车祸,大脑颞叶皮层损伤导致的。”裴应时接着说。
车祸?
程今柚心里咯噔一下,皱眉:“今年吗?”
“和你分开之后的第一个除夕。”裴应时顺便解释,“我刚刚从医院回来,我爸的同事研究了新的治疗方案。这三年我也接触了不同的医生,结果都一样。”
程今柚想了想:“那你很久之前撤回,说发错的那条消息,是什么?”
她当时就很好奇,想知道,但她就算问了,他也不会说。
裴应时:“我爸推给我的一个医生。”
程今柚:“哦。”
应该是要发给文件传输助手,不小心点错了吧。
“好好笑,这次真的是两个病友在交流病情了。”她笑起来,好像在这种看似公平的交换中,变得更加没有负担。
但也是在这一刻,她才意识到,他过去每一次目不转睛地凝视,都是在努力对应,将脑海里的样子、记忆,同出现在他眼前的人对应。
难怪战队里那几个人搞了那些千奇百怪的头发,原来是为了方便他辨别非面部特征,方便他认人。
所以……
程今柚看向坐在椅子上的人,他正看着她。她俯身凑近,停在咫尺,凝视着他的眼睛。
“你能分辨出我的脸吗?”她问。
裴应时直勾勾地看着她,如实回答:“不能。”
“啊,真伤人。”程今柚捂着胸口,攒眉蹙额,作出一副很受伤的模样,“虽然知道是症状,怎么听起来这么难过呢。”
只演了一秒,她又问,“那你每次怎么准确无误地认出我、找到我的?”
挺好奇的,很多时候,她没有开口说话,他都能够第一时间捕捉到他。
“感觉。”裴应时说。
语言或者非语言的物理特征,是他分辨别人的方式,而她不是。仅仅是一种感觉,一种每当她出现的时候,就觉得是她的感觉。
“这么抽象啊。”程今柚喃喃道,咫尺距离并没有被她拉开,她歪头看着他,“既然分辨不出来,干嘛每次像这样盯着我看。”
怕记忆里的那张脸随着时间的推移,痕迹消退,所以每一次,都妄想用力描摹。万一,他能在哪怕只有万分之一可能性的一瞬间看清。
裴应时毫不示弱地回视她:“想看啊,不行?”
程今柚直起上身,拉开距离:“也没有说不行。”
“程今柚,我尊重你当时的选择,但我很难受。”
“我当时说的时候也很难受,扯平了。”
裴应时无奈失笑,被她的逻辑折服:“哪里扯平了?”
他不紧不慢的声音,像这个季节夜晚的风,“我难受的只是你当时不告诉我真相,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年痛苦,你的难受……应该比我多得多。”
程今柚笑了下:“袁初七听到你这话,要薅你头发了。”
裴应时不置可否。
程今柚背对着他,看着远处绿道公园那边,似乎有很热闹的活动,到了即将散场的时候。
“程今柚。”
“嗯?”
“半个月后PGS2,你觉得我们能拿冠军吗?”
没想到他会问自己这个问题,程今柚回头,盯着他眯了眯眼:“这不应该是Timing想的事,我对他很有信心。”
裴应时歪头笑起来:“今天嘴巴这么甜,糖吃够了?”
程今柚:“我今天没吃糖。”
末了,她补充道,“下午那杯奶茶里的那一点点不算。”
裴应时朝她伸手。
程今柚看了眼:“什么?”
他手里有一根棒棒糖,撕开包装,递到她嘴边。
硬糖轻轻贴在她的唇边,她尝到一点清甜的橙子味。
下意识张嘴,她略微拖着音调啊了一声,裴应时把棒棒糖放进她嘴里。
“吃糖是因为焦虑症?”糖纸被他揉成一团攥进手心。
糖果被抵在口腔一边,脸颊鼓了起来,程今柚扬眉,表情生动娇俏:“被你发现啦。”
裴应时起身:“走吧,送你回去。”
程今柚捏着白色的糖棍,问:“这次总不是捡的了吧?”
“买的。”裴应时朝小洋楼的方向走,微微弯唇,故意补充道,“顺路买的。”
“……”
刚扬起的嘴角,在听到他的后半句话时骤然跌落下去。程今柚鼓着脸颊像河豚,面露无语。
这嘴比她吃的糖都硬。
跟上他的脚步,路过白光通明的24小时便利店,程今柚忽而停下来。
“裴应时。”
闻言,裴应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
这一幕似曾相识,他们似乎有好几次,这样类似对峙的场面。便利店里透出来的灯光,仿佛楚河汉界般在他们之间划分开。
嘴里塞着糖,程今柚的声音略微软黏,但不含糊:“撒娇卖萌装可爱这些事我做不习惯,很累的。我就站在这里大口呼吸两下,你爱我好不好?”
过去三年,她用很多方法试图找回自己的睡眠,比如药物、旅游、酒精,但她的酒量实在是太烂了,尝试了一下便果断放弃这种方法。她努力生活,努力不让自己的大脑有过分空白的停滞期,努力学会自洽。
但她凌晨三年还是无法入睡,依旧经常做噩梦,她渐渐发现这些东西都没有用。
后来,在和他意料之外重逢之后,她的状态比之前好了更多,失眠导致的被迫晚睡的次数明显减少,几乎少到可以忽略。
现在她知道了,电话那头的呼吸声有用,拥抱有用,爱有用。
沉默地盯着她看了会儿,裴应时径直走过去,伸手,把她揽入怀中。
“无所谓。”他低沉的声音落入她的耳朵。
“什么?”
“无所谓你爱不爱我、爱我多少,我说好。”
浑身上下所有的感官似乎一同张开,程今柚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气息、温度、味道。
人是视觉动物,但对于她而言,嗅觉触及的感官好像更加清楚。他身上有她喜欢的味道,这件事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