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夜色之中, 齐噶尔山如同蛰伏在阴影中的狰狞猛兽,巍然伫立。延绵到天际的山岭线条,仿佛潜伏在黑暗中的猎食者, 隐暗地起伏着, 在北方旷野传来的寒风中摇动着森然的颜色。
齐噶尔山下,北辽河舒缓而寂静地在广袤的草原上悠然流淌。在银白的月光下, 一切仿佛都披上了一层肃杀的冷峻之色,只有北辽河温柔和缓的河水, 如同一条婉转曲折的银带, 穿过齐噶尔山下的犬戎城镇,向东蜿蜒而去。
娄邪部的大军与族人, 此刻, 就驻扎在这里。
昏黑的旗帜在城头忽卷忽收,露出明暗不定的颜色。北辽河岸边巡守的一队士兵,看着城头的旗帜, 知道大概是到了指定的位置, 脚步停下来,嘴里还忍不住打着哈欠。
“又要来取水验水,这北辽河的水喝了多少年了,还能喝出问题来不成?”一个身材壮硕的娄邪部士兵裹了裹脏污的毛皮外衣,嘴里不住地抱怨着。
“快点弄吧,弄完赶紧回去。娘日的,这大晚上太冷了,要冻死人了。”
“是啊,快点吧。”
壮硕的士兵嘴里呼着冷气, 不情不愿地将一个水囊从背后解下, 冲着河边往下抖了抖。
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在水囊口扑腾了两下, “咚”的一声跳入了河水中。
壮硕士兵把衣领又紧了紧,口中嘟囔道:“行了,马上万事了,一会回去之后我要好好喝一壶热酒……”
一声轻不可闻的“噗嗤”声,忽然从他的身后传来。
“什么声音?”壮硕士兵听到了声音,正想要回头,忽然感觉被寒风冻得有些发僵的后颈猛地一热。
一股温热的液体,骤然喷在了他的后颈上。
壮硕士兵的身体陡然凝固。
下一瞬,一具尚还带着热度的尸体,猛然砸在了他的后背上!
壮硕士兵来不及反应,右手猛然将腰中弯刀拔出,向后劈砍而去!
是敌袭!
他张开嘴,就要向着城头高声呼喊。
然而他的声音还没有发出,就突然感觉脖颈上一冷。
所有的声音如同漏了气的风箱,在寒风中不要钱似的倾泻而出,消散在河上的茫茫白雾之中。
壮硕士兵的头颅冲天飞起。
在最后的一丝意识中,他看到,那条跃入北辽河中的活鱼,突然开始猛烈地抽搐着身体,最终,缓缓翻起了白肚。
北辽河对岸,苍茫深黑的草原之中。
摇曳晃动的野草几乎能藏住大半个人的高度。尤班单于坐在木制的双轮车上,狰狞的铁腿从衣袍下露出漆黑的一角。
“单于陛下,我军已然成功投毒在北辽河与齐噶尔山的水源中。”亲兵头领跪在双轮车后,头几乎埋到了胸口,即使处于尤班单于看不到的角落,他也丝毫不敢将一星半点的目光投向假腿的方向。
“很好。”尤班单于的手轻柔地抚摸过木质的车轮,“我给过他们机会。”
“正是。单于陛下仁慈,给予了娄邪部弃暗投明的机会,可惜他们愚蠢至极,不懂得陛下的苦心。”
尤班单于本就苍白如纸的脸色,如今更加病态,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冰冷得如同一个死人。
听着这奉承的话语,他的嘴角慢慢向上弯起,手指一下一下地点在冷意森然的铁腿上,微笑道:“我不需要不服从我的人。”
“从今日起,犬戎三部,就要成为历史了。”
“单于陛下圣明。”亲兵头领的头重重垂下,抑制不住地从心底产生出一种颤抖。
尤班单于的手指微微一顿,仿佛是不经意地转过头,轻声道:
“镇守大孟的白虎,死了吗?”
亲兵头领犹豫了一下,咬着牙回道:
“……还没有。”
尤班单于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南方遥远的天空,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他细长苍白的手指一根根抬起,悬在夜色之中。惨淡的月光投射在他的指尖上,仿佛浮也起了一层阴冷的光泽。
长风吹过,没过人高的野草,随风向下倒伏。
铺天盖地的犬戎骑兵,在这无边无际的草原之上,缓缓显露出了黑压压的影子。
尤班单于的手,骤然挥下!
……
黑暗中,戚玉霜猛地睁开了眼睛。
一种不安的预感,如同猛烈的鼓点,在她的心中砰砰地剧烈跳动起来。
周围绝对的寂静与黑暗,让她的感官在这一刻无限制地放大,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在这间斗室之中,大得仿佛能震聋人的耳朵。
虽说是扣押宫中,却只是为了安抚军心的说法罢了。这里是大孟皇宫地底的秘密天牢,只有一个出口,位置绝密,进出极为严格,人一旦进来,就几乎不可能再与外界联络。
戚玉霜强行安抚了一下自己的心脏,再次打量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对此还是比较满意的。
饮食住所一应俱全,单间独户就更不必说了——这宫内秘牢多少年没开启过了,为了关押她,还特意单独打开尘封已久的门,皇家内卫们拿着扫帚清水吭哧吭哧地打扰了半天,才让这尊大神愿意迈开尊步自己走进来。
只可惜,戚玉霜刚才盘着腿坐在木制的床上,稍微挪动了下,年久失修的木板床立刻发出了吱呀吱呀的抗议声。
一重又一重厚重的铁门外,立刻有人大声道:“戚将军,可想好要交代什么了?”
戚玉霜:“……”
她又挪了挪腿,恢复成了一个放松的姿势,双手摆成喇叭,同样回以大声的呐喊:“臣冤枉啊——”
外面的人似乎被呛了一下,却依旧不死心地好言劝说道:“大将军,何必做无谓的抵抗呢?您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满门老小考虑啊。”
戚家满门,如今可都在镇国公府中软禁着呢。
戚玉霜掰着指头数了数他们“戚家满门”有哪几个人。
因为她弃剑入狱,态度良好,留在宫宴上的戚玉云大概没有遭到什么为难,定然是回到在镇国公府中一同被软禁着。
回雁堂主那个老怪物既然认了玉云做弟子,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徒弟倒霉。他这种江湖神医,有的是法子——如今镇国公府中的戚玉云,多半已经不是本人了。
剩下的“戚家满门”,戚玉霜点了点,嗯,柳姨娘,戚定省,柳氏,还有戚胜。
这些“满门老小”,还是自己各安天命吧。
……
房门骤然打开,门外的阳光直射进来,带着一股灼灼逼人的气势。
逆光中,杨陵的影子直直地站立在门口。
昏暗的屋内,一道五花大绑的人影瑟缩在墙角。看到杨陵到来的一刻,他的喉咙中猛然发出一声尖叫。
杨陵背着光,一步一步缓缓前踏,向那道人影越逼越近。
“永先!”杨陵背后,忽然有人厉喝一声。
杨陵猛然转过头:“文藻兄长?”
杨陵想问的是,你怎么会在这里?然而犹豫了一下,这句话还是被他咽了下去。
卢辞快步上前,目光深沉地凝视着屋中那道人影,半晌后,语气低缓地问道:“这……是她的意思吗?”
“是。”杨陵的手紧紧握成拳头,目光坚定地看向卢辞。
卢辞目光中露出一丝怔然:“她为何……”
为何没有和自己提起过,反而是将这样的大事,托付给了杨陵?
然而如今事态紧急,已经没有时间计较这个了。卢辞的目光只是怔然了一瞬,眨眼间就迅速恢复了果决,他转向杨陵,道:“他现在这样,不行。”
“不错。”杨陵道,“我这里已经备好了……该用的药,是她提前准备的。”
卢辞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好,还是让我来吧。”
杨陵的拳头慢慢松开,旋即点了点头。他从怀中取出一方雪白的纸包,递到了卢辞手中。
卢辞没有再犹豫,迈步向前,修长的手指死死卡住了墙角之人的咽喉,另一只手直接卸掉了此人的下颌,将药包中漆黑的粉末猛地灌了进去。
杨陵站在门外,听到屋内骤然爆发出一阵野兽般的嘶鸣与哀嚎。
卢辞很快走了出来,用帕子擦了擦手,随手扔掉,语气急促地道:“直接将他献上,恐惹人怀疑,我们还需做个局,将他合情合理地……”
“不必了。”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打断了卢辞、杨陵二人的交谈。
两个人一愣,猛然向声音来处的方向看去。
来人竟然是——周显。
周显站在院墙门口,漆黑的双瞳如同深不见底的潭水,轻声道:
“余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