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响箭, 响彻四野。
尖锐的爆鸣随着狂风,强硬地灌注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如同惊雷炸响, 炸得犬戎大军的战马受惊踱步, 昂首向天嘶鸣不已。
夜色中乌沉沉的十里青屏山,在这一声炸响之后, 仿佛从深沉的睡梦中骤然被唤醒,狂风呼啸之声大作。
格努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 即使在冷风之中, 他依然感觉自己的前胸后背上惊出了一片涔涔的冷汗。
来不及偷眼去看尤班单于的反应,格努抄起手中弯刀, 大喝一声, 催马奔出,就要向山坡之上的戚玉霜冲去。
“轰隆——”
就在响箭炸响在空中的下一刻,扼虎口两侧正上方的山坡之上, 仿佛有无数条隐藏在黑暗中的绳索被骤然斩断, 早已准备多时的滚木、礌石与柴草,如同洪水倾泻一般,轰然从山坡顶上向山下涌来!
“快躲!”格努下意识地高喝一声,犬戎最先首的重甲骑兵飞速后撤,与后军撞在一起,场面霎时间纷乱无比。
尤班单于眼中浮上一层淡淡的血色,他猛地仰头,看向了戚玉霜的方向,嘴角露出一丝嘲讽轻蔑的笑意:“原来是故技重施, 戚玉霜, 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当年令尤班单于结下断腿之仇的邙谷夜战, 戚玉霜也是以巨石阻挡住前后谷口,将犬戎大军堵在深而狭长的邙谷之中,无法逃脱,自乱阵脚,最后一把火火烧邙谷,将娄邪单于手下数万精兵埋葬在了邙谷之中。
而如今青屏山的地形却与骁山截然不同,扼虎口也远非两侧断壁悬崖、中间峡谷一线天的邙谷可比。
以邙谷的地势,只要截住出入的谷口,留在谷中的军队就如同囊中之物般任人宰割,而青屏山四面开阔,虽然绵延不断,山势却更缓,扼虎口更是在两面山坡之中形成的谷道,就算截住扼虎口,也根本无法将犬戎大军困在谷道之中,形成合围之势。
只要犬戎大军沿谷道向后撤退,撤入青屏山中,戚玉霜纵然故技重施,施以火攻,也根本无法奈何他们。
尤班单于仰天大笑,道:“戚玉霜,原来你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竟也会做出这样困兽犹斗的无力挣扎,真是可笑,可笑啊!”
“是吗?”戚玉霜淡淡回了一句,猛然转头向后,对着扼虎口的方向断喝一声:
“点火!”
“轰——”无数火箭从扼虎口两侧的山坡之上雨一般射落而下,落在滚木与柴草之上,那上面早已浸满了猛火油,在火焰落下的一刻,几乎是瞬间就随风燃烧了起来。巨大的礌石巨石被火焰炙烤得滚烫,进一步助长了火势,在扼虎口上,一股烈火裹挟着乌黑的浓烟,冲天而起!
“不自量力!”尤班单于咬着牙,阴恻恻地冷笑一声,“全军听令,向后撤军,退守青屏主峰!”
戚玉霜在扼虎口点起一把大火又如何?难道她以为,仅凭烈火堵塞住扼虎口向京城的通道,就能阻拦住浩浩荡荡的犬戎大军?
在大军面前,这一点小小的火焰,完全不可能拦住他们的步伐。或灭火,或绕道而行,犬戎大军,依然能在数日之内,抵达京城脚下。
尤班单于黑沉沉的双眼微微眯起,凝望着戚玉霜的背影。
她的身影依旧是不动如山,在背后熊熊燃烧的烈火之中,显得格外平静与淡然。火焰掀起的劲风拂动她的发丝,她身骑白马,就这么俏立于高岗之上。
等等,白马?
尤班单于的眼神蓦地一凝。
戚玉霜身为犬戎十数年的大敌,尤班单于自然曾对戚玉霜其人做过全方位的了解。
戚玉霜在北疆成名多年,一切惯用的武器兵刃与战马也都并不是秘密。
犬戎三部,几乎人尽皆知,戚玉霜一向红袍金甲,手持龙泉剑,身骑玉狮子,背后铁脊弓,腰间破甲箭。这几乎是刻在犬戎兵士心中戚玉霜最为典型的形象。
所以,当犬戎士兵在战场上见到红袍金甲、身骑白马之人,往往便知此人乃“白虎凶神”戚玉霜,于是望风而逃,不敢撄其锋芒。
尤班单于知道戚玉霜那匹扬名天下的战马,乃是西域神骏,独此一匹的照夜玉狮子。当年乌诸国只寻得此一匹,进贡给了大孟,又被大孟皇帝赐给了戚家,落到了戚玉霜手中。
尤班单于此番纵然屠灭乌诸,统治西域十六国,却再也没有找到照夜玉狮子的身影,可见此马之珍贵。
不过,他见过照夜玉狮子的图册,亦知此马形貌——根据《西域马经》所载,照夜玉狮子通身上下洁白如雪,没有半点杂色,奔驰之时宛若流影,稳如行舟,可日行千里。
刚才在昏暗的光线中,尤班单于并没有看清戚玉霜身下的战马,如今在冲天的火光中,尤班单于却骤然看清了这匹马的样貌。
虽然同样是一匹白马,但戚玉霜此时所乘的这一匹,明显是大孟普通的河内马,只是毛色与白色接近。马身上大片的灰尘与血迹,将其上杂色与斑驳的毛色全部掩去。
原来戚玉霜这一身的血污灰烬,竟然是为了掩盖这匹马的异样。
这根本就不是跟随戚玉霜多年的照夜玉狮子,这只是一匹大孟的凡马!
尤班单于猛然从双轮车上站了起来。
不只这匹战马。尤班单于忽然意识到。一向跟随在戚玉霜身旁的两位大将,卢辞、杨陵,均不在此,青屏山数战中曾经现身的杨陵,此时也不知去向。
尤班单于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相传古时,西楚霸王兵败孤城,遂拜别爱妃,送走乌骓战马,遣散多年干将,随后自刎江边。
戚玉霜此时所做的,竟然与之惊人的吻合!
她想干什么?
尤班单于的心前所未有地迅速下沉!
他当机立断,大喝一声:“快,向后撤军!”
山坡之上,戚玉霜却仿佛隔着重重大军,洞察了他的想法。
她缓缓转过身,含笑道:“尤班单于,恐怕,来不及了。”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一刻,仿佛早就准备好了一般,四面八方,从青屏山四方的远山之外,一道道浓烟接连升起,泼天的的烈火,轰然升腾而起!
青屏山绵延十里,完全可以容纳下犬戎数万大军。而此时,青屏山四方山野之中,东、南、西、北,数千道烈火冲天而起,在狂风之中声威大振,仿佛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四野之中的烈火,就迅速地接触到一起,轰然合拢,形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火幕!
尤班单于苍白的面颊上,终于流露出一丝极端的恐惧之色,如同见到了这世上最为可怕的东西。
那是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的,熊熊山火。
这从四方山脚下连在一起,如同包围圈一般席卷而来的山火,将他,将所有犬戎大军,甚至将戚玉霜本人,都困在了其中。
青屏山草木旺盛,山火已经连成一圈无处可避的火焰包围,从四方山下点燃,随着不断蔓延,席卷在丛林草木之间,只会愈演愈烈,仿佛天罗地网一般,将深入山中的所有犬戎大军兜头罩在了里面。
尤班单于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这数日之间,戚玉霜的且战且退,究竟是为的什么!
沂河一战,戚玉霜毫无怜悯地直接灭杀了犬戎三万先锋部队,为的就是令犬戎从此缺乏前方探路开道的先锋,在愤怒情绪之下,使犬戎主力大军直接深入青屏山之中。
为了防止戚玉霜的诡计频出,犬戎大军不得不定下了层层推进、铜墙铁壁的堡垒之术,以主力大军的兵力优势对大孟羽林军进行围剿与碾压。这一战法虽然能从兵力之上彻底压制戚玉霜,却反而从另一个方向,落入了戚玉霜的彀中。
戚玉霜要的,正是犬戎大军全军进入青屏山!
她要把这十里青屏山,彻底做成犬戎大军的坟场!
尤班单于脑海中,此时只剩下一个念头:
戚玉霜所想的,竟然从来不是以羽林军阻挡犬戎大军的进程。
从头到尾,她想要的,是直接将犬戎数万大军,全部埋葬在青屏山中!
尤班单于猛然抬起双眼,望着烈火之中的戚玉霜,几乎颤抖着声音,厉声道:
“这样的大火,仅凭你身边残余的两千羽林军,根本不可能做到!”
戚玉霜微微挑起眉毛,道:“谁告诉你,我身边……只剩两千羽林军了?”
“那饭灶……”尤班单于的声音猛地一顿,双目骤然睁大。
“减灶诱敌之计,尤班单于,竟然不懂吗?”
尤班单于的心中,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戚玉霜与他们且战且退,不仅是诱敌之计,更是借双方交战,合理地减少队伍中的羽林军数量,让每一战撤下的军士潜藏出山,埋伏在青屏山四面的山脚下,等待今日的大火。饭灶数目的减少,故意让尤班单于截获的送往京城的战报,更是戚玉霜的诱敌之计,让犬戎大军得意洋洋地以为自己占据上风,全军层层进入青屏山中,将青屏山外的四围山脚,留给了戚玉霜的羽林军。
好一出瞒天过海,暗度陈仓!
尤班单于只感觉自己的心都在滴血,他杀娄邪、灭乌诸的智计无双,在戚玉霜的面前,宛如是不值一提的小儿闹剧,可笑之至,不堪一击!
戚玉霜居高临下地望着尤班单于血红的双目,突然轻笑出声:
“听闻尤班单于素有‘疯子’之称,不如今日我们便赌上一赌。”
“赌你我二人,谁会先死在这大火之中,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