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外一层宫门骤然打开, 无数马蹄声与人声响起,火光将宫门内外乃至街巷中,照得一片大亮!
不远处, 一道苍老的身影被人扶在马上, 一路狂奔而来,仿佛顾不得自己的身子般, 临到宫门前,这道身影颤颤巍巍地滚鞍落马, 大声道:“陛下!陛下!”
“郑大人。”周显道, “父皇今夜呕血不止,口不能言, 恐不久于人世, 特请郑大人与大将军星夜前来,听受遗命。”
纵然早已做好了心里准备,郑弘的心也在这一刻, 猛地沉了下来。
他来不及多问什么, 道:“请太子先行!”
戚玉霜轻轻拍了拍,让周显松开手。周显却突然一反常态的执拗,坚定地将戚玉霜的手握在手心里。两个人交握的手隐藏在火光照耀的阴影下,周显指尖的温度不断传递了过来。
……
寝殿门口,把守的龙虎卫已经被羽林军所诛杀,尸体横七竖八遍躺一地。就连殿中的天奉帝,也在朦胧间听到了外面的声音。
他霍然从睡梦中惊醒,浑身上下宛如从冷水中捞出来般,虚汗浸透了锦褥, 梦中人影绰绰, 似乎还站在眼前, 天奉帝嘶哑着嗓子,厉声呼唤道:
“皇后!”
“大郎!”
“父皇。”一道清冷的声音响在天奉帝的耳畔,如同一声惊雷重重落在脑中,将天奉帝的三魂六魄重新唤回了这具残败不堪的身体里。
天奉帝的视野越来越朦胧,眼前的人影,与梦中的周昂越来越重合,但眨眼之间,似乎又大不相同。周昂的面容之中,最为突出的是一双细长微弯的杏眼,极得高贵妃神韵,说不尽的风流多情。而眼前之人面容虽然模糊,那双眼睛,却是一双极冷的桃花眼。
这双眼睛,当年生在他的皇后脸上。
——元慧皇后。
天奉帝剧烈地喘息了几声,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当年元慧皇后的模样。
她其实生得极美,不同于高贵妃的婉转多情,娇俏可人。她是一位典丽柔雅的美人,欲语先休,含蓄蕴藉,刚成婚时,在他这位夫君面前,每每想要说话,却先羞红了脸,如同风露中颤巍巍的海棠。
大婚那晚,他看到她甚至将一本诗话带进了洞房里,在四下无人,等待他的时间里细细品读,打发时间。于是他哈哈大笑,趁她不备,提笔在书眉上批下一句诗: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朦朦胧胧的灯光中,那双极为温柔的桃花眼似乎在翩然眨动着,却在转瞬之时,乍然间烟消云散!
因为眼前这双眼睛,看了过来。
这双眼睛,完全继承自元慧皇后,可却如同在冰水中浸透的一双黑丸,冷峻得另人不敢逼视。
天奉帝在这一瞬间,仿佛被从泥泞的冰水中捞出来一般,骤然间冷汗淋漓,梦境中几乎没过头顶的潮水倏然退去,露出了其下嶙峋冰冷的礁石。
“原来……是太子。”天奉帝猛然咳嗽起来,目光中露出一种难言的怅然。
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第二子,元慧皇后所出的东宫太子,周显。
“朕不知何故,竟先后梦到了皇后,与你大皇兄。”
大郎,正是周昂的乳名。
下一瞬,似乎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天奉帝猛然起身,虚弱的身体起到一半,重重跌下,扑在床沿边,咳了个昏天黑地,他目光中流露出一种强烈的惊恐,似乎有一种极为不安的情绪在他昏沉的心底不断滋生:
“不对,不对!大郎怎么会入朕梦中?”
天奉帝枯瘦得几乎只剩骨节的手骤然抓住周显的衣角,他昏沉的老眼中,朦朦胧胧间,看到周显雪白的衣襟上,似乎有一颗略微……略微有些暗沉的颜色。
他口中喃喃道:“大郎,他在哪里?朕要见他!”
周显的手指不动声色地微微一掸,将衣角上那一颗血迹掸去。这件衣服以鲛丝织成,水火不侵,可防刀剑。他语气平淡地说道:“父皇,大皇兄于闭城第二日,在华康宫中不知所踪。儿臣寻觅多日,至今不得其下落。”
天奉帝紧绷的心情骤然一松,同时,浮上了一丝淡淡的愧疚。
他将大孟世代相传的皇家密道,留给了周昂,而太子却对此一无所知,至今仍在率领臣民据城死守,负隅顽抗……
天奉帝的心微微发软,看着周显的神色,也变得慈爱许多。他努力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一下周显,却在半途,重重垂了下来。
一口浓黑的鲜血,猛然从肺腑中喷出。
周显道:“快传御医!”
天奉帝无力地摇着头,声调几乎已经虚弱到了极致,他仰头看着周显的面容,叹息道:“皇后与朕阴阳两隔,今已九载矣。方才梦中立于朕前,对朕嗔言道:‘妾已候君多年,陛下何故失约?’想是为父大限已至,你母后,特来接朕而去了。”
周显垂下头,跪于榻前,肩膀微动,似乎是在垂泣。可惜他的头垂下得太深,天奉帝并不能看到他此刻神情。
不久,御医们赶到,医正为天奉帝把脉后,跪地叩首,口中颤抖地说道:“昨日为陛下请脉,见陛下脉象微细,口不能言。如今忽能言语,脉象转急,其下却虚浮无根,如残灯复明,恐怕、恐怕是……”
话不必说全,诸人皆已知道他话中未竟的意思。
天奉帝浑浊的双目中骤然涌上泪来,他一把抓住周显的手,手指间似乎也恢复了两三分的力道,颤声道:“快,快将戚爱卿……与郑爱卿……请来,朕、有话……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