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夜色之中, 数道烈焰之光,如同金乌流火,直冲天际。在城内, 只能看到犬戎大营方向几乎照亮天际的火光, 与混乱尖锐的喊杀之声。
整个犬戎大营,在这一夜, 都动了起来。
林传慧柔软的手指紧紧地攥住戚玉霜的手,眼睛熬得通红, 无论如何, 也不肯去休息。
这一夜,即使周显与朝臣已经做出了最大的努力, 但疫病依然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无声地蔓延, 带走了一片又一片孱弱的性命。之前撤入京城的数万流民,聚集在偏狭的安置之所,终于成为了疫病爆发最大的受害者。哀哭恸嚎, 笼罩在京城上空, 彻夜不散。
第二日的清晨,终于在晨曦之中到来了。
犬戎的大营之前,高高地悬挂起了一副染血的尸体。
乱箭穿心而过,流淌而下的鲜血,蔓延在大地之上,几乎将黄土染为了赤红之色。
林传慧在城上看到尸体的那一刻,猛然向后一倒,昏厥在了戚玉霜的怀里。
戚玉霜噔地倒退了一步,被周显一把扶住。她的手紧紧按住了背后的铁脊弓, 指尖轻轻地颤抖着, 就要将长弓抽出。
周显紧紧按住了她:“尤班单于是在试探。”
试探戚玉霜是否真的死了, 抑或是京城之中,是否还有能够威胁到他的神箭手存在。除了“已死”的戚玉霜外,是否还有人能拉得动铁脊弓,能够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射入犬戎大营?
戚玉霜的胸膛起伏了两下,沉重地呼出了一口气,低声道:“我知道。”
从城上俯瞰远方,依旧能看到犬戎营帐之中腾起的黑烟与灰烬。数十架投石车全部被毁,而除此之外,还有两座营帐也被吞没在了烟尘之中。
那是两座犬戎的王帐。
徐世义在毁去所有投石车后,孤身刺杀尤班单于。在赴死之前,他探明并点燃了两座用以障眼的假王帐,将尤班单于真正所在的那一座王帐,以这样的方式,告知了戚玉霜。
恩国公徐家青年一代,自此凋零殆尽。
仿佛有什么执念与意志梗在心中,催促着林传慧醒来。她的昏厥只是短暂一刻,很快睁开双目,含着盈盈的泪意,强自撑起身形,纤瘦的影子映在城楼的墙壁之上,如同一道不可弯折的竹枝。
从今往后,她就是徐家唯一的主心骨,没有任何依靠,没有资格倒下。
林传慧慢慢转过身,通红的双眼凝视着戚玉霜,声音轻不可闻:“上一次,是我说错了。大将军,你……”
戚玉霜的心脏,陡然一跳。
林传慧没有说完的话,被呼啸的北风席卷而过,永远留在了长日的风中。
林传慧挺直着脊背,没有接受旁人的搀扶,一步一步地自己走下了城墙。
狂怒的犬戎人吹起了攻城的号角,尖锐的角声宛如刺耳的利剑,划破了清晨的天空。
投石车被毁,尤班单于遭遇刺杀,愤怒的命令从王帐中下达而出,犬戎人的羽箭如同漫天的金戈铁雨,嘶鸣着飞降城头。
最后的大孟军队守在城墙之上,在箭雨之下节节后退。他们的嘴唇已经泛起干涸的裂痕,在净水的极度紧缺之下,许多人选择将自己分到的一小碗水让给了家人与百姓。
无数声铿锵的金铁交鸣声在城头响起,箭雨落在垛口、角楼与城墙之上,泥土砖石扑簌簌地往下落去。
戚玉霜猛地转过头,大声道:“殿下!”
周显在飞沙走石中艰难地应答着:“我在这里。”
“轰!”一支燃烧着烈火的羽箭飞射而来,戚玉霜直接飞身扑了过去,一把将周显按在地上,用身体覆在他身上,大声喊道,“城上不可久留,请殿下速速下城!”
仿佛是为了印证戚玉霜的话,又一支火箭“啪”地射落在了城垛里,周显眼疾手快,一把揽住戚玉霜的后背,腰间发力,两个人瞬间向旁边一滚。
“砰!”火焰猛然窜起,在他们方才停留的地方点起了一片熊熊烈火。
戚玉霜猛地将喉头涌上来的一口鲜血强行咽了下去,手指微微颤抖,声音却冷静得出奇,一字一句地说道:
“今夜子时,我送殿下出城。”
“什么?”周显陡然一怔。
戚玉霜没有理会周显,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殿下出城后,切不可回头,一路向北,寻莫老将军与镇北军。”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语速极快地说道:“镇北军上下,均忠于殿下,莫老将军更是忠良之臣,殿下可以信之!”
“殿下可领镇北军据守冀州,以虎行山为险阻,再立朝廷,延绵国祚,养精蓄锐,徐图大计。”
“时机成熟前,绝不可急于……为国复仇!”
周显厉声道:“那你呢?”
戚玉霜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轻声道:
“今夜,我亲自护送殿下突围。”
龙泉剑在她的腰间嗡鸣作响,仿佛在应和着主人的决心与嘱托。
“为什么?”周显齿关紧紧咬住,目光如同被伤痛激怒的幼狼,怒声道,“你要留下,以身殉城吗?”
戚玉霜凝视着他的双眼:“如今,还有别的选择么?”
周显难得露出了怒容,白皙俊秀的面庞浮上一层动怒的红晕,更显得他肌骨如雪,丰神如玉。
他知道戚玉霜的决定,是眼下迫不得已之中,最为理智的选择。天奉帝在病榻之上难以起身,时日无多,太子自然是名正言顺的国之储君。眼下,京城不是失守,便是成为一座死城,只有这最后的一条路——三军用命,护送太子杀出重围,大孟的江山国祚,就有延续下去的机会。
周显咬着牙,道:“生为太子,只有死于社稷,绝无苟且偷生。”
“闭嘴!”戚玉霜忽然怒喝一声,手腕用力,狠狠将周显压在地上,厉声道,“我可以死,但你不能!”
我怎么不能?
周显虽然没有开口,但他漆黑的眼睛里却也爆发出了同样的质问。
江山社稷,生民百姓,重于泰山。
将士守江山,君王死社稷——这是戚玉霜在无数言行之中,一点一点教给他的。他儿时长自宫闱,少年时鲜有人真正教导于他。身边的人只让他明白了争权夺利与阴谋算计。只有戚玉霜,如同黑暗中照破山河的旭日,在一次次生死之间,以身为尺,告诉了他,什么才是真正的大道,什么才是一位真正的君主。
可是今天,她打破了自己的原则,要送他先走。
戚玉霜忽然躲开了周显的目光。
半晌后,她轻声道:
“因为,我有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