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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温柔乡

拜将台 虚坛 4104 2024-05-14 16:00:09

大开的城门之中, 人头攒动,无数百姓拼命伸着手,想要摸一摸戚大将军与羽林军将军们的战马与甲胄。戚玉霜行于队伍最前方, 马蹄刚刚踏入城门, 顿时被人潮挤在了道路当中,两旁阁楼之上手帕、香巾如同雨一般落下, 把戚玉霜砸了个劈头盖脸。

戚玉霜大感无奈,将飘飘扬扬落在金甲与马身上的手帕一一拾起, 不忍扔在地上, 于是折了几下,暂时揣入了袖中, 没想到这个动作, 竟引发了另一轮更大的尖叫声。

得,这回连瓜果梨桃也砸下来了。

大军献捷的队伍,在京城的街道中走得举步维艰。百姓们拥挤拦路, 阻塞得水泄不通。戚玉霜面上却始终噙着一丝笑意, 没有丝毫不耐,不断向左右拥挤的百姓人群微微拱手,以示谢意。

大道两旁,沿街站满了一排又一排的百姓,有人激动地着看着归来的羽林军,送上一筐筐吃食与大碗盛装的清水,也有人拼命在队伍中寻觅着亲人的影子,在找到他们的身影之时,不由得放声大哭, 泪如雨下。

这一次出战, 羽林军终于未有折损, 不是惨烈的以身拒敌,不是一去不归的壮士断腕,而是真真正正的大胜而归。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骚乱。

不多时,有人回报道:“大将军,有一老者跪于马前,请求面见大将军。”

戚玉霜斥道:“糊涂,还不快先将老人家扶起!”

说着,她已经提前在数丈之外翻身下马,快走几步,来到了人群之前。

果然,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正颤巍巍地在众羽林军将士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看到戚玉霜到来,立刻又要跪下。

戚玉霜连忙上前扶住,双手托住老人的手臂,道:“老人家,快快请起!”

老人的双手激动地颤抖着,老迈的双眼怔怔地望着戚玉霜:“大将军!”

“我在。”戚玉霜道,“老人家,莫非是有甚么困难?但说无妨。若我能帮到,必不推辞。”

老人摇了摇头,苍老的双目中霎时间涌上一股热泪,他忽然举起双手,将一方油布包裹高高举过头顶,大声道:“请大将军收下此物。”

油布落下,露出了其中一卷布料。老人枯瘦的双手捏起两角,陡然将布料在风中展开。

深浅不一的颜色,在阳光下折射着各不相同的光泽,拼接成了这一块巨大的布料——这竟是一方由上百块布料拼接而成的大旗。

百余种不同材质的布料,有深有浅,有厚有薄,被人用极为细密的阵脚缝制在了一起,大旗正中,用金色绣线龙飞凤舞地绣出了一个斗大的“戚”字!

老人身体微微佝偻下去,颤声道:“京城百姓,特献万民旗,以谢大将军守城救民之恩!”

“这……”就连戚玉霜,都被震得怔在了原地。

老人颤巍巍地上前一步,握住戚玉霜的手,哽咽道:

“此旗,乃城中一百位百岁老人家中之布缝制而成。老朽虽刚过古稀之年,却粗通文墨,为将军题‘戚’字于其上。”

“我等愿以自身福寿,献与将军。请大将军不弃鄙陋,收下此旗。”

“诚愿此旗护佑将军,从今而后,在沙场之上,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若有危难,我等朽木之躯,愿代而受之!”

“老人家!”戚玉霜眼圈猛地一红,“使不得!”

这一次,老人却前所未有地坚定,跪在地上,执拗地躲开了戚玉霜搀扶的手臂:“请大将军,收下此旗!”

人群之中,无数百姓朝着戚玉霜的方向齐齐跪伏了下来,宏亮的声音响彻在京城上空。

“请大将军收下!”

戚玉霜的身体轻轻颤抖着,半晌无言。一滴泪水顺着她的面颊缓缓滑落。

一道道饱含着希冀与热切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就连身上的金甲仿佛都在这一刻滚烫了起来。

——没有人知道,青屏山一战后,她浑身的精气仿佛都耗尽在了那一场大火之中。夜深之时,往往多梦易醒,醒来之时,冷汗淋漓,再难入眠。

周显为她寻医问药,她却只是摇头道:“古人云,天年有数,能尽者少。我半生以来,杀戮过多,恐不得终其天年。”

“有人曾劝我少生杀戮之冤,否则于寿数有损,于养气不利。我少时杀性太重,后来许多事,非我所愿,却不得不为,以至于今……”

以至于今……

泪水轻轻落在了甲胄之上,戚玉霜一撩战袍,单膝跪地,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多谢……京城父老!”

“戚玉霜敬受此旗,自今而后,凡临战阵,必不离身!”

“天日可鉴!”

……

天奉三十二年春,大将军戚玉霜于青屏山大破犬戎,俘获残军数万,斩敌首尤班单于首级,献俘于太庙、太社。

军乐阵阵,众将以戚玉霜为首,依次进入太庙之中,礼官宣读着俘虏与杀伤的数字,献于祖宗神灵之前。

香烟缭绕,一排漆黑的牌位,静静立于殿中。戚玉霜看着大孟历代先帝的灵位,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直至军乐礼毕,诸人依次退出大殿。戚玉霜依礼走在最后一位,正当她即将迈出殿门之时,不知为何心中却微微一动,回过身来。

转身之时,殿中忽然一阵清风吹过,一样物什恰巧从她的怀中掉了出来。

戚玉霜目光一凝,这才发现,掉落在地上的,竟是当时郑弘递给她的天奉帝遗诏。

当时事态紧急,天奉帝驾崩,犬戎四面攻城,她匆匆接过后直接揣入了怀中。随后设策定计,调兵遣将,一路奔袭,忙得脚不沾地,竟将这一桩大事忘在了脑后!

戚玉霜暗道一声糊涂,忙将遗诏展开,凝神翻看了起来。

半晌之后,门外的亲卫听到殿中传来一声重物掷于地面的声音,随后,听到戚玉霜厉声道:

“去!去把陛下——给我请来!”

……

依大孟礼制而言,周显作为天子,应当在宣德门召见俘获的敌军之首,以昭大孟怀柔抚远之德。可如今尤班单于已经变成了匣中的狰狞首级,周显并无观赏的兴趣,御辇直接摆驾前往了太庙。

行至半途,忽然有人启禀道:“陛下,大将军请陛下前往太庙。”

周显微微有些讶异,道:“是为何故?”

然而来请的亲卫似乎也并不清楚情况,只说大将军似乎面有怒容。周显心中顿时了然,微笑道:“回去告诉大将军,朕即刻就到。”

落日西斜,太庙琉璃瓦的重檐庑殿顶反射着浮动的光芒,沉香木的梁柱泛起被风霜侵蚀的颜色,沉静肃穆,寂静无声。

亲卫道:“大将军正在殿中。”

周显点了点头,迈步向殿中走去。

黑漆的大门“吱呀呀”打开,戚玉霜的声音在里面淡淡响起:“陛下,请将门掩上。”

周显心中咯噔一下,知道这一次,恐怕是不好掩过去了。

常言道,堂前教子,枕边教妻。戚玉霜让他掩上大门,既是给他留几分面子,也是说明此事恐怕不能善了了。

周显心中思忖,脚下步伐却没有停止,双手掩上大门后,一步步走进了大殿。

帘幕在风中微微飘荡,戚玉霜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听到周显的脚步声,这才转过身。

周显一眼便看到了她眼角淡淡的红晕,心中瞬间被揪紧了一下,轻声道:“玉霜,你哭了?”

戚玉霜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周显迈步上前,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眼角,似乎想要揩去她眼角的泪水。

戚玉霜忽然道:“先帝临终,将你托付于我。我身为辅政之臣,对陛下有教导之责。陛下可有疑议?”

周显道:“将军之言,我无有不从。”

戚玉霜猛然抬起眼睛,冷声道:“既然如此……周显,你给我跪下。”

周显眼神微微一颤,却并不顶嘴,目光凝视着戚玉霜的面容,撩袍直直向下一跪。

戚玉霜厉声道:“冲着你周家列祖列宗的灵位跪!”

“你跪我做什么?”

她猛一闪身,避开了周显跪下的方向,把身后一排漆黑的灵位让了出来。

大殿之中,轻风拂过,帘幕簌簌而动。

周显却突然显现出一种罕见的执拗,右手一把握住了戚玉霜的手腕,腰身笔直,向着戚玉霜的方向跪了下来。

戚玉霜起身避开:“臣不敢受此礼!”

周显道:“你是朕的义姐,又有先帝托孤之恩,自然受得。”

周显单膝跪地,脊背却绷得笔直,腰身隐没在一身重孝之中。天奉帝丧期未满,周显身上素白斩缞布料粗糙,极为宽大,一条孝带却紧紧系在腰上,隐约勾勒出窄而挺拔的腰身。

他握着戚玉霜的手腕,仰起脸,漆黑水亮的眼睛自下而上,静静地看着戚玉霜,下颌骨到颈项的优美线条恰到好处地显露了出来。

即使戚玉霜此刻面上冷若冰雪,心中却也不由得软了一下。

难怪古人云,要想俏,一身孝。周显这副打扮,实在是……

戚玉霜登时忏悔了一下自己心中的邪念,闭上眼睛,不去看他。刚欲开口之时,却听到周显道:“姐姐,为何不看我了?”

厉害,连杀手锏都用出来了。

戚玉霜心中发软,半晌,终于叹息一声,道:“你身为天子,还做出这样荒唐的事……让我怎么说你呢?”

周显道:“何处荒唐?”

“你还不认?”戚玉霜一抬手,将那道遗诏扔到周显的怀中,“先帝绝不可能留此旨意。必定是你……”

戚玉霜的话语梗在胸中,千言万语,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周显看到这道遗诏,面色却丝毫不变。道:“父皇弥留之际,命人宣读此旨,有郑大人与诸内侍为证,千真万确,绝无虚假。”

“你还演?”戚玉霜被他堂而皇之的扯谎气得差点笑了出来,“阿显,把手伸出来!”

周显一怔,却依旧很听话地松开了戚玉霜的手腕,依言伸出右手。

他手心朝上,手掌薄而白皙,骨节分明,十指修长如玉,非常漂亮。

戚玉霜道:“阿显,你从小到大,我打过你没有?”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身后桌上抽出一柄戒尺。——七寸长,两指宽的竹板,极为酷似当年上书房中那柄令皇家子弟们闻风丧胆、战战兢兢的“祖宗家法”。

周显垂下眼睫,道:“没有。”

戚玉霜轻笑了一声:“当年在上书房,鲁太傅似乎也从未打过你。”

“……是。”周显道。

周显的礼仪与学问,一向是诸位皇室子弟的表率,鲁恕之一直以他为典范,让其他少年们向太子殿下学习。这样一等一的好学生,自然从没挨过戒尺。

戚玉霜右手执着戒尺,左手却忽然伸出,手背朝上,覆在了周显的手心,一根根与他十指交握。

她手心柔软的触感透过肌肤传递过来,周显不由得微微一怔。

然而下一瞬,她右手中的戒尺却骤然落下,重重打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玉霜!”周显大惊,急声道。

“这一戒尺,是代你受过。我未尽到教导之责,合该领受。”戚玉霜道。

周显嘴角猛地抿了起来,漆黑清亮的双眼中顿时水雾一片,他一把反握住戚玉霜的手,道:“你要打的应该是我。”

戚玉霜道:“你是天子,怎可损伤身体?”

说罢,第二下戒尺已经落了下来。

周显猛地用左手包裹住戚玉霜的手,按在下面,右手掌心朝上,重重地受了这一戒尺。

他闷哼一声,白皙如玉的手心顿时留下了一道通红的印记。

戚玉霜道:“你知错了吗?”

周显垂着眼睛,闷不做声。

戚玉霜无话可说,又一戒尺落了下来,与刚才戒尺落下的位置分毫不差,重重打在了方才的红痕上。

周显后背明显颤了一下,却依旧挺得笔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戚玉霜见他似乎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气得笑出了声,将戒尺掷在地上,道:

“为了儿女私情,置宗庙社稷如同儿戏。周显,我从不知道,你们周家,竟还能养出你这样一个情种?”

她气急之下,口不择言,“情种”二字一出口,戚玉霜的话音顿时一滞。

周显眼中却突然浮现出一丝笑意,他慢慢抬起头,低声道:

“姐姐,你要废了我吗?”

“姐姐”两个字,被他咬得极其温柔,他似乎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喊过她。平时里唤她姐姐,大多是短促的调侃或撒娇,而这一声“姐姐”,却饱含着一种旖旎的柔情,令人心尖发颤。

戚玉霜不由得轻微一怔,道:“胡说什么?”

周显道:“我无才无德,不堪辅佐,镇宁王要废了我吗?”

戚玉霜气笑了:“你还是三岁小孩吗?”

周显却自顾自地道:“今后,你若觉得我有半分对你不住,可持先帝遗诏,即刻废我,另立旁人。”

戚玉霜的指尖轻轻一颤,立时被周显握住。他方才被戒尺打出来的伤痕已经有些红肿,隔着肌肤贴在她的手背上,本应是极疼的事情,他却仿佛浑然不觉,紧紧地将戚玉霜的手珍重地握在手心里。

她的心脏砰砰跳动,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周显凝视着她的眼睛,低声道:“玉霜?”

戚玉霜心中无名火起,怒道:“立谁?立周昂么?”

周显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明显:“周昂已被我所杀。”

戚玉霜怒极反笑,道:“哦?那宗室之内,谁可为继?”

周显含笑道:“皆碌碌不堪之辈。”

戚玉霜气道:“你待怎样?”

周显道:“请镇宁王自立为君。”

“你……”戚玉霜难得气结,只感觉浑身上下的力气都不及周显这一通撒娇来得有力,她此时头脑一片混乱,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向殿外大步走去。

她其实说不上自己究竟在愤怒着着什么,只是有一股火气郁结在心里,不上不下,几乎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点燃了,憋得人几欲吐血。

周显快步起身,手臂从背后一把环抱住了她的腰肢,脸埋在她的肩膀上:“玉霜,你别走。”

戚玉霜静立半晌,长叹一声。只感觉平生豪情壮志,在这方寸温柔乡面前,尽数付之东流:

“真拿你没办法……”

她轻轻地笑了一声:“阿显,我怎么会这么喜欢你呢?”

她的右手轻轻落下,回握住了周显的手。

周显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轻声道:“玉霜,你是不是醉了?”

“是吗?”戚玉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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