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呼啸在旷野之上, 裹挟着火焰遥远传来的焦糊味,令人背脊生寒。
尤班单于坐在高台上,双目微微眯起, 却掩饰不住其中饱含戏谑的兴味。
他低哑的声音穿透层层夜色, 从高台之上不徐不疾地传了出来。
“孝真公主……”
“大孟,有这么一个人吗?”
犬戎大军哄堂大笑, 笑声如雷,嘲讽与不屑的声音宛如潮浪, 铺天盖地地卷向那个孤零零的少女。
尤班单于阴厉的笑容中流露出一种森然的恶意, 兴致盎然地凝视着大孟城上那个瘦小的身影。
区区一个少女,竟然也有这样的……勇气么?
孝真公主面对犬戎大军震天的嘲笑与谩骂, 小脸上神色一片凝重, 丝毫不为所动。她清脆的嗓音再次在夜色中响起:“尤班单于,当年你曾在国书中许诺,若本宫嫁与你为妻, 你与大孟, 再不动干戈。”
“我们大孟有一句古话,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单于陛下,你亲口许诺的话,难道不算数了吗?”
尤班单于稀疏的眉梢高高挑起,几乎要在这一瞬间忍不住大笑出声。
滑稽……太滑稽了。
你死我活的两国血战,用无数死伤堆砌出来的胜负,在这个女孩的口中,仿佛只是为了那一场虚伪的, 如同薄薄纸张般一戳就破的谎言——婚姻?和亲?
一个公主的性命, 在真正的两国利益面前, 又算得了什么?
这个年幼的公主,一个人孤身登上城楼,想要与他对话。而她所有勇气的来源,竟然只是以为用自己的婚姻,可以中止这场血腥残酷的屠戮。
多么可笑、多么滑稽的天真!
这种纯粹的、愚蠢的天真,滑稽到他心中阴暗的恶意在这一刻瞬间滋长了起来,如同阴影之中破土而出的藤蔓,一瞬间遮天蔽日,咆哮着在他的心底呼唤着一个念头:
——摧毁它。用最残忍、最恶劣的方式,摧毁它。
把这份至纯的、可笑的天真懵懂,以最可怖的方式,在这个女孩的面前彻底撕碎。这个鼓足了全部勇气的大孟公主,若是知道她这么多年所信仰的价值根本不值一提,到时候,将是多么好看的场景?她的脸上,又将露出多么痛苦而美丽的神色?
他也曾有一个亲生的妹妹,或许,她并不能称之为他的妹妹——她的降生,直接害死了他们的母亲,这样一个“生而无母”的妖孽,却奇异地符合了三部选拔巫女的标准,宛如最无辜的、手上没有沾上一点鲜血的稚子,被那一群神秘圣洁、不见天日的巫女接走,培养成了地位崇高的神前使者。
她被那群疯癫的、固执的巫女们,养成了一副天底下他最痛恨的样子——无辜,纯洁,懵懂,无知。她们都说,阿胥娜是草原上最纯净的露水,是苍穹下最圣洁的神花,她爱族民,如同爱神,侍奉生灵,如同侍奉圣神。
愤怒与阴暗在他的心底悄然生根,在塞上的风中,生长成了一棵淬毒的参天大树。他不断地诱导她、控制她,将她变成了一个言听计从的的趁手工具——“阿胥娜,哥哥是这个世上唯一与你血脉相连的亲人。除了我,你还能相信谁呢?”
最终,他满怀恶意地把“疫种”交到了阿胥娜的手里,将她与十七名巫女,送入了大孟的京城。临走前,他在这个柔弱而纯洁的妹妹耳边低语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乌那圣神,为了犬戎三部。”
只有消灭大孟,才能让犬戎三部再无世代威胁的仇敌,才能让乌那圣神的意旨遍布广袤的中原大地。
可惜,这一次,阿胥娜没有听从他的话。
尤班单于漆黑的双瞳中火光闪烁,倒映着城墙上那个柔弱的少女身影。
他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明显,越来越阴森,低沉的话语幽然从他的喉咙中传出:
“当然算数。”
“可是,大孟的公主,你又要怎么向我证明,你的贞洁呢?”
犬戎大军之中,无数人再一次哄笑了起来,笑声中裹挟着难以掩饰的猥.亵与恶意。
如花似玉的大孟公主,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竟然也沦落到今日,连他们都可以肆意用言语调笑,用目光欺辱。
孝真公主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
谁也不知道,她沉静的面色下,双腿正紧紧倚在城墙上,手指深深扣入了砖瓦泥土当中,指甲几乎尽数折断。她的心脏剧烈地在胸腔里急促跳动着,每一下震动,带来的都是一阵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惧与战栗。她的脸上是一片努力维持的麻木的平静,心中的念头却如同转动到极致的车轮,飞速地思索着下一步的应对。
只是,一种隐隐的念头,却不可遏制地在她的心中升起,仿佛化作了她一切思绪的底色:
若是大将军在此,她会如何应对?
她会紧张吗,会像我一样表面强装镇静,心中却在努力遏制那种本能的恐惧吗?
孝真公主下意识想要向杨陵所在的角楼方向看上一眼,却在即将转头的一刻,用尽了全身之力,生生止住了动作。
她想要知道杨陵将军为何还不发箭,可她更不能让尤班单于发现她的异常,不能让犬戎人知道她的目的——否则,前功尽弃!
孝真公主紧紧地咬着牙齿,细瘦的小手伸向了颈间斗篷的衣领,在猎猎风中,猛地解开了黑色的斗篷!
系带解开,夜风呼啸而过城头,漆黑的斗篷在风中鼓胀而起,被风势裹挟着向后骤然飘去,宛如在夜幕中展开的招魂幡。
无数人惊呼出声。
在沉重的黑色斗篷之下,陡然露出了一身大红的衣裙!
红衣艳烈,赤红如火,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之中,那一道宛如鲜血的正红色,也令城上城下的所有人,都看清了孝真公主一直掩盖在斗篷之下的衣衫。
——那是一身鲜红的嫁衣!
尤班单于身体不由得向前一倾,眉头猛然皱起。
孝真公主的手指深深扣入了城墙砖瓦的缝隙之中,竟然摇摇摆摆地翻上了城垛,在大风之中颤颤巍巍地站直了瘦弱的身体,大声道:“单于陛下若是不信,今日,本宫便跳下城墙,以死明志!”
她的身体太过清瘦,在风中竟然真的显得有些站立不稳,城下的犬戎大军被眼前的景象所摄,一时间骤然掀起一阵惊呼之声。
戚玉霜的目光却在此刻骤然一凝,厉声道:“来了!”
角楼的地面之上,早已经搬来了一具将将断气的尸体。
那是一只病死的老牛。
戚玉霜猛然回身,反手划过,牛的喉咙顿时被破开,鲜血长流。戚玉霜右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五指用力,瞬间将纸包中严密包裹的一小块坚硬物体碾为粉末。
杨陵及时送上一方白巾,将戚玉霜口鼻掩住——虽然他们早已服下了解药,却依旧要以防万一。毕竟那方小小的纸包之中包裹着的,可是屠灭数国,不下万人的疫病之源。
——疫种。
戚玉霜指尖一挑,纸包应声裂开,“疫种”的粉末猛然全部倾泻入了死牛的血液之中。同一时间,杨陵已经从背后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破甲箭,递到了戚玉霜的手中。
寒光一闪,破甲箭尖在乌黑的血泊中划过,原本雪亮的箭尖蘸满了浓稠的血液,几乎掩盖了所有森冷的光芒。
戚玉霜左手挽弓,右手缓缓将破甲箭搭在了铁脊弓的弓弦之上。
她眯起右眼,左眼中,倒映出了尤班单于被掩护在鹰师众人之中的位置。
“啪”。
一滴浓稠的血液,滴在了地上。
戚玉霜的双臂,却依然稳如泰山,岿然不动。铁脊弓在这一刻,已经拉至极限,宛如满月,力达千钧。
一阵大风吹过,孝真公主的身体在城墙垛口倏地一晃,几乎要跌下城头!
犬戎大军一片骚动,就连高台之上,鹰师的亲卫们的位置也瞬间有了一丝的散乱。
尤班单于心中,却陡然升起一种极为危险的预感。
他猛然抬起右手,厉声道:“不许动!”
就是此时。
鹰师亲卫的位置交错之间,尤班单于抬起的右手,骤然暴露了出来!
弓震,弦响。
破甲箭如同暗夜里的流星,骤然射出。
数十丈距离,在铁脊弓的射程之内,快得仿佛只需要一瞬的时间。
尤班单于的右手上蓦地一痛,他怔忡了片刻,痛感在短暂的凝滞之后,猛地爆发。
尤班单于大吼出声,被强烈的力道带得猛然向后一仰。
他漆黑如死水般的眼珠,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右手。
在他的右手之上,一只森冷的箭支从手心穿透而过。猩红的鲜血,陡然滴落在了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