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因为宿醉还是单纯地晕大型传送阵,奥利弗的脸快变得和他手臂上的绷带一个颜色了。测试尾声时他的骨折便已经被治疗师治好,可由于伤者众多,治疗师魔力有限,皮肉上的小伤还是照常处理——涂好药膏绷带裹上,不会特地用魔法治疗。
看着稍微有点惨烈,好在不会影响行动。
“他到底喝了多少?”安拧起眉头。
“……半杯果酒。”尼莫小声说道,决定帮奥利弗打个掩护,迅速转移了话题。“你的马呢?”
“卖掉啦。”安移开视线,瞧向地面,看起来有点难过。“从诺埃到这儿,骑最快的马也要一周——如果是别的任务倒没什么要紧,现在我们可得赶赶时间。看芬里尔的反应,委托人八成不是什么好交流的角色。”
三人从大型传送阵前移开,穿过巨大的石头拱门,踏上了海拉姆标志性的鸢尾广场——奥利弗和尼莫作为两个边境小镇出身,从未见识过一国首都的人,彻底愣在了广场入口。
这里见不到没有剥干净树皮的圆木房子或是掺着草泥的粗糙石块,建筑物全部由方方正正的石砖砌好。数不清的塔楼尖顶刺向天空,远远能看到教堂钟楼上那一抹来自巨钟的金色。行走在街道上的人们衣着鲜亮,不时能看到绸缎和丝质礼帽的反光。视野内一切植物都被打理得很好,经过人工割剪的灌木与它们的石雕底座几乎融为一体,成为这艺术品的一部分,不再带有天然的生命痕迹。
他们是一早动的身,太阳刚刚升起不久,阳光还带着丝橙红的味道。广场的石头地砖被来往人流磨得光可鉴人,此刻正反射着来自朝阳的余光,竟有点像湖面的粼粼水波。鸢尾广场本身地势较高,视野开阔得惊人。小半个都城的景色一齐扑入眼底,尼莫被震撼得眼眶发酸。
确实是两个世界,他想。在诺埃他们和居民们的区别还只是有没有帽子,而现在看来安还好些,穿着麻布衣服的两人显得与整个城市格格不入。
安料到了这个,她体贴地没有催促。女战士站定脚步,耐心地等待两人回过神来。
“看到那边的钟楼了吗?”见尼莫终于动弹——他小心把自己袖口的木纽扣扣上——安开了口。“那就是忏悔教堂,但我建议你想清楚再做决定。”安补充道,“……恶魔信徒还好办。如果你真的是恶魔术士,你得尽全力说服对方不把你就地弄死。尽管沃登派的神棍们以仁慈著称,风险总还是有的。你不想去的话我能理解,这里也有不少自由修士可以咨询——”
“我选择自由修士。”尼莫迅速回答。
安被他过于坦荡的谨慎——或是说胆小——宣言震惊了几秒。
“……你说你能理解的!”
“我这不是跟你随便客气下吗,你真的不去试试看?”
尼莫果断摇头。
“不去比较好。”奥利弗的脸色终于不那么苍白了,他虚弱地揉着太阳穴。“他是恶魔术士的可能性很高。”
安上上下下将尼莫打量了个遍,目光从他鹿皮靴上的泥点一路扫到胡乱扎起的短马尾——然后从鼻子里哼了声。
“行吧。”她说,“我们先去见见那位脑壳里不知道装了什么的乔安娜·爱德华兹。”
海拉姆的城区大得吓人,等他们终于抵达委托人给的地址,三人已经没力气惊讶了。
“体面人啊。”整整迷路三个小时的安抹了把额头上的热汗,“真意外。”
他们面前的房屋整整有三层,附带着漂亮的花园,像个缩小版的城堡。安摇了摇门铃,尼莫则四处张望——花园中的植物让他有种仿佛回到小镇的亲切感,简单来说,它们自由生长着,绝对有阵子没被打理过了。
来应门的是位气质冰冷的老妇人。她穿着灰蓝色的长裙,嘴角略微耷着,银发在脑后紧紧梳成一丝不乱的发髻。看打扮和首饰不像下仆。
她锐利的目光刮过三人胸口的黑章,然后眯起眼睛。“哪位是奥利弗·拉蒙?”
奥利弗赶忙前进一步。
“请将黑章和契约交给我。”她的语气礼貌而疏离。
“您是……?”奥利弗从尼莫的背包里翻找羊皮纸卷,甚至不小心扯下几根鹦鹉的毛。
“乔安娜·爱德华兹。”她言简意赅道,接过羊皮纸卷,又确认了下黑章后面的名字。“进来说吧。”她退开几步。
阳光正盛,院子里有股浓郁的月季香气。爱德华兹夫人带他们穿过花园,打开房屋的门——里面的装饰同样品味不错,透着典雅的味道。客厅中少有的放了个巨大的书架,上面满满当当全是书,但和装饰品搭配得恰到好处,并不会让人感到突兀。可尼莫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这幢房子像是早已死去,没有多少生命的气息存留下来。
“母亲。”他们刚进门,便听到一个属于青年的声音——木轮嘎吱轻响,轮椅上的青年从过道那边向他们挪近。年轻人一头姜黄色的头发,半长不短,显得有点没精神,可他脸上的笑容十分灿烂。“有客人?”
“我雇的黑章,卡希尔。”爱德华兹夫人蹩起眉,“现在还早,别乱跑。”
“卡希尔?”安抽了口气,“卡希尔·爱德华兹?”
青年点点头,“您认识我?”
“哦,哦是的。”安的语调有点不自然,“我听说过……嗯,你知道的。”
卡希尔扬起眉,脸上依然满是温暖的笑意。“没关系,”他说,“你们先聊,我去准备点茶。”
他右手做了个手势,轮椅自己掉了个头,往反方向缓缓前进。待轮椅的影子消失在某扇门后,安终于把那口憋住的气吐了出来。
“那孩子闲不住。”老妇人说,“坐吧。”
“您的儿子是那位卡希尔·爱德华兹,‘战场圣人’?”安问道。
爱德华兹夫人抿起嘴,似乎对安的说法有些奇异的恼火。察觉到这一点的安赶忙闭上了嘴。
“我想见艾德里安·克洛斯一面,哪怕只有半个小时。”老妇人平静地说道,无视了安的问题。“我希望你们能把他带来。我想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他现在在异端审判所的地牢里,那里不许外人出入。”
“为什么?”看安憋得难受,尼莫帮她开了口。
“他时至今日还坚称我的儿子是上级恶魔,”爱德华兹夫人短促地笑了声,“我见他还需要确切的理由吗?”
“克洛斯不是持有上级恶魔的交易刻印吗?”奥利弗插嘴道,“他肯定还有个交易没完成,您见他可能会有危险——”
“你们不需要知道那么多。”老妇人凌厉的视线刀子般扫过来。“把他带来就好。你们能做到吗?不能就把任务退了,我再找别的人。”
说罢,她把一个沉甸甸的精致钱袋搁上圆桌。
“定金。”她说,“一千个金币。任务完成之后再付剩下的,五倍起底,看你们的效率。”
尼莫瞬间坐直身子,发现搞不好有望还清安那边的债款。
“没用的,母亲。”卡希尔靠在轮椅上,放满茶杯的托盘自己在空气中漂浮,缓缓蹭上他们的桌子。“您见他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已经不是您当初认识的那个艾德里安·克洛斯了。擅闯异端审判所的地牢是重罪,您可以现在撤掉任务——”
“‘想见某人’可不会被追责。而这些人也是自愿接的任务,我可没有强迫他们。他们随时都可以放弃。”爱德华兹夫人冷淡地说道,朝茶杯里投了块糖。
卡希尔深深叹了口气。
“那么随您吧。”他温和地笑道,调整了下轮椅的方向。“先失陪了,诸位。我有点不舒服,得去睡一会儿……你们是在考虑失败率吗?我会努力劝母亲调整下任务内容的。”
多么温柔的人啊。尼莫感动地拎起茶杯,一不小心碰掉了用来放蜂蜜的小银勺,他连忙弯腰去捡——银勺滚到桌布后面,他摸了一手灰尘。
他对着指尖的尘土愣了几秒。
“就是这样。我没有什么其他事情要说,也没有什么附加要求。”老妇人将袋子推到奥利弗面前。“越快越好。”
“见鬼,我当初应该摁着芬里尔让他多吐点东西。”从爱德华兹夫人那里离开后,饥肠辘辘的三人小心地挑了家食物看起来不太昂贵的餐馆。安咕嘟咕嘟喝干一整杯啤酒,然后用手粗鲁地抹去嘴唇上的泡沫。尼莫依旧啜饮着蜂蜜酒,而奥利弗则黑着脸给自己灌了几口洋葱汤。
“她的儿子好像很有名?”尼莫问道。
“前两年还挺有名的,最近没什么人提了。”安说,“坎达尔之战的战争英雄嘛,当时加兰的贵族们就差把他绑在旗杆上宣传——他看起来比我想的要过得好些。”
尼莫吃惊地望着安,完全不能理解在轮椅上讨生活算哪门子的过得好。
“当初他可是脖子以下一概不能动的,他自己还是个治疗师……惨啊。”安说,“最近加兰边境消停了不少,也就没什么人宣扬‘战争精神’了。”她最后一句带了些冷笑的意思。
“克洛斯主张他是上级恶魔?”奥利弗放下手中的汤碗。“这有点儿……”
尼莫摸摸下巴,把标本似的灰鹦鹉从背包里揪了出来。
“哦,对,还有这么个玩意儿呢。”安用拳头敲了下掌心。
“巴格尔摩鲁,喂,巴格尔摩鲁!”尼莫捏了捏鹦鹉的翅膀,鹦鹉转着眼睛,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一眼。“你刚刚也在,应该能感觉到吧——那个卡希尔·爱德华兹真的被上级恶魔替换了吗?”
灰鹦鹉虚弱地站起来,从尼莫的盘子里吞了几颗炒熟的果仁。
“是啊。”它没好气地说道,“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