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林·埃尔默安静地坐在他的浮空椅上。
考虑到他双目不便, 椅子的控制权在其他拉德教信徒手中。唱诗班成员素来稀少而珍贵,拉德教专门分了位信徒盯着他, 保证他们的重要后备人员不会因为意外受伤。
虽说队伍已经在深渊深处待了一个月, 但对于双眼无法视物的哈姆林来说, 地表和深渊没有太大区别。
作为非战斗人员,哈姆林能获得的情报很是有限。眼下他只能凭同伴们交谈的内容在心里推测, 同时敏锐地感知气温和湿度的变化。截止到目前,拉德教的法师们还没有抽取他的法力——那代表着护卫队尚且安全, 法师们不需要亲自上阵搏命。
侦察队在向最后的目的地前进。在先前的战斗中丢失了绣有安神法阵的帽子, 逐步下降的气温让他全身发冷,恐惧如同荆棘编成的网, 紧紧兜住了他的内脏。
没关系。
哈姆林用有些嫌长的指甲揉捏自己的袖口。
没关系,恐惧是这份工作的一部分。
在他踏进拉德教教堂,递上申请的那一刻。哈姆林·埃尔默就清楚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将双目的视力抵押给拉德教六十年, 无条件随拉德教的战斗人员前往战场、墓穴、甚至深渊,随时准备用精神牺牲为魔力枯竭的法师们提供魔力。
作为交换,他将得到对于平民来说无比优厚的金钱待遇。
通常这些金钱会被唱诗班的成员们用在自己的家人身上。而若要提前毁约离开, 他们需要出重金将自己的视力赎回。
就算是同样出卖性命的黑章或是佣兵, 至少也有选择放弃、换个方向努力的自由。可因为那份不知道是被诅咒还是被祝福的天赋, 生为贵族倒好, 若活在一般人家, 身体残缺的天才们选择极其有限——如果他们选择放弃, 大多会成为家人的累赘。
然后任由惊人的魔法资质被荒废。
家境贫寒、天生身体残缺。这两个事实足以剥夺他们成为顶级法师的机会。
教会与贵族培植势力, 大多会选些健康的平民孩童——“正常”的天才最受欢迎, 当权者们不是真的需要最为顶级的那些。培育法师的成本可不低,而惊人天赋带来的残缺无法被治愈。这意味着哪怕多花点时间,培养资质差一点的法师追随后代,人们也不愿意带回一位时时需要人照顾的麻烦角色。
麻烦角色哈姆林感受着干燥阴冷的空气拂过皮肤,默默垂下头。
他的自尊不允许他枯坐屋内,只能做点简单手工糊口,并眼看战斗资质优秀的兄长去码头搬一辈子货物,供养他这个无法出门的残疾弟弟。
自己应该感到满足,哈姆林心想。至少他的运气不错,奥利弗·拉蒙为他的兄长带来了巨额财富。他只需要好好完成最后的工作,赎回视力,回到兄长身边。
只要他能够活着回去。
分成两队的侦察队人数不多,人们尽可能地保持着谨慎。随着队伍深入深渊,除了模糊不清的低声交谈和轻巧的脚步,哈姆林几乎听不到任何来自外界的东西——他的心跳声都比那两种声音加在一起大。
和照顾自己的人来点一日三餐的简单交流,再无其他。
可随着时间流逝,无尽恐惧中掺了即将到来的自由,变得尤为锐利致命。哈姆林微微张开嘴,呼吸愈来愈快。他的脑袋开始昏昏沉沉,思路渐渐变得混乱起来。
时间过去几天了?现在他们走到了哪里?
他身边的人真的还在么?
“您还好吗?”像是察觉到了他的不安,一只手拍了拍他放在扶手上的前臂。
“克洛斯大人……呃,克洛斯先生。”哈姆林小声嘟囔道。“谢谢您的关心,我没事,只是有点紧张。您、您是护卫队,按规矩我们不该聊太久。我会给您添麻烦的。”
“根据地图,我们还有半天的路程。”前任审判骑士长的声音和他所想的完全不同,低沉而温和。“不要在意,如果您想说点什么,我可以听着。”
“我……我没有什么想说的,谢谢您,真的谢谢您。”
谮尼在上,自己可真是蠢透了。话刚出口,哈姆林便生出一点儿悔意。他现在最需要的便是交流,但对方毕竟曾身处审判骑士长那样的高位……
“客气了。”那个温和的低音没有停,“那我来吧。”
哈姆林下意识猛点头。
“奎因大人在考虑废除唱诗班,寻找更为合理的改组方式。尽管现在的我没有立场,但我还是想要对您表达歉意。”
“没什么可抱歉的,我也收到了酬劳。毕竟拉德教给了我们一条路,这是神的恩惠。”
“酬劳交换的是您的力量,不是您现在的痛苦。”艾德里安·克洛斯听上去很是认真。“这是公平的交易,不是施舍,您没有必要把自己放得那么低。”
“但是……”
“神的恩惠。”一个满是笑意的声音插了进来。那声音同样好听,可惜每个词都浸透了轻佻。“哎哟,埃尔默先生,您知道吗——最初的唱诗班可不需要抵押视力。”
哈姆林完全忘记了身处深渊,他困惑地摇摇头。
“您这样的人是天才,天才学东西总是很快。当然也会有那种用眼瞧瞧,转头就能学会的人。我想您能猜到接下来的事情啦,有那么一位唱诗班成员学了个饱,终止了契约,把拉德教的秘密法术泄露大半部分。唔,这要怎么说呢?当时教皇随意调整了下‘神的恩惠’的分量,说不定他还算了算磅数。”
“狄伦!”
艾德里安又开始头痛。
在他的安抚下,可怜的年轻人呼吸刚有和缓的迹象,又被狄伦先生的不敬发言吓得急促了回去。本来这场违规的交谈已经让不少狂信徒投来警告的目光,杰西·狄伦的坏话一出口,离他们最近的那位狂信徒看起来非常像要拔剑砍点什么。
杰西用手指玩弄着一缕垂下来的金发,咧嘴笑了笑,试图像往常那样做个鬼脸。
可这次他没有成功。
金发青年皱起眉头,用手帕捂住口鼻,少见地咳嗽了几声。当他将那方手帕取下来后,上面染满刺目的血迹。
没走几天,杰西便懒得再牵羊。灰鹦鹉颈子上套了牵绳,被迫接过照顾富勒山羊的重任。如今它瞄到手帕上的鲜红,惊得差点一头栽到地上。
“哎呀。”杰西轻声感叹,随手丢了个清洁咒,将它收回口袋。
“您怎么了?”后颈的血印正在生效,艾德里安悄悄在哈姆林的手臂上画了个安神法阵,随后他转过脸,冲身边的杰西紧紧拧起眉头。“别告诉我您没事。”
杰西·狄伦的脸色已经不是略微苍白,在黑暗中,那张漂亮的脸彻底转为惨白。
“我的精神要枯萎啦。用亲吻治愈我怎么样,我的骑士?”狄伦先生的神色举止倒是一如既往。
“请不要在现在开这种玩笑。”
“别介意嘛,反正我死不了。”见躲不过问题,金发青年无所谓地耸耸肩。
艾德里安·克洛斯沉默半晌,叹了口气:“就算是莱特先生,也清楚疼痛是什么滋味。这不是生死的问题。我换个问法,您感觉如何?”
杰西·狄伦扬起眉毛:“感觉吗?有点儿痛是真的,但没有大碍。你这是心疼我了吗,亲爱的?”
艾德里安无奈地摇摇头。他走上前,伸出双手,一只手托住杰西的下巴,用魔力割开另一只手的手指,撩开杰西的头发,在他的额头上画了个不大但是精巧至极的法阵。
杰西少见的没有乱动。艾德里安能感受到对方近在咫尺的脸上浮出微妙的微笑,算不得正经的目光正一寸寸拂过自己的脸庞。
“您看起来对深渊魔法耐受不良。”熟练地无视了对方的暧昧举动。画完法阵后,他耐心解释道。
“我想也是。”杰西指尖擦过额头上的血阵,笑容愈发意味深长。“你的判断很准确,艾德……看来这里不欢迎我,非常不欢迎。唉,刚刚的气氛真棒,你应该好好吻我一下的。”
“靠这边近点,狄伦先生。您的位置太靠边缘,就现在您的身体状况来说……不太合适。”艾德里安没有理会他,一本正经地继续道。
杰西·狄伦交叉双臂,一副不怎么情愿的样子。
尽管法阵没有问题,他看起来气色并没有好多少。艾德里安犹豫了几秒,服软地伸出一只手:“请您过来。”
“艾德,其实我之前来过深渊。”杰西抓住那只手,掌心一反常态的冰冷。“上次根本没有这么糟糕,这或许就是人们说的‘第二次才会过敏’吧。”
“或许。”艾德里安平静地回应,扫了眼身边的杰西。
杰西·狄伦虚弱地笑笑,没再吭声。他安静地跟在艾德里安身后,像风滚草各位一直期望的那样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他们继续安静地前进。
过于安静了,一个念头从骑士长的脑海中无端冒出。他明明熟悉这种死气沉沉的寂静,它几乎贯穿了他整个人生,眼下自己却意外的无法再次适应它。
艾德里安本能地停住脚步。
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战士,一个合格的领导者。他习惯于设想所有糟糕的可能,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未想过“杰西·狄伦可能会从世上消失”这一点。或许是因为那个骄傲的家伙永远一副自信过头的样子,或许是因为对方那深不见底的异常实力。
或许因为对方脸上总带着漫不经心的轻松笑意。
怀抱某种奇妙的烦躁,艾德里安看向队伍前方——深蓝色的巨龙正走在前面,而指挥鲁戈站在龙的脑袋上,看起来只有一个小点。他们与另一支队伍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前进,数日之后,终于即将离开幽灵咽喉的土地。
隐藏的第七套的法阵已经不远了。
他们会护卫侦察队取得最后的情报,然后巨龙会第一时间装备好昂贵的龙息石飞行道具,带着所有人快速飞回地表,和另一支队伍在入口处汇合。他们首先要在可能的战斗中活下来,随即需要应付那些不知道做什么打算的狂信徒。
这个任务相当危险,然而并不复杂。
他不该因为一点意外就感到焦躁。
可他还是停下了,等杰西·狄伦慢吞吞地跟上,艾德里安再次迈开步子,两人沉默地并肩前行。他坚定地站在防卫虚弱的队伍外沿,紧握手中的金属弓,将那个向来惹人厌的家伙牢牢护在队伍里侧。
杰西则继续保持沉默。
内脏灼烧似的疼痛,在地表基本没吃过亏的杰西完全不喜欢这种崭新的陌生感受。接近十年前,他曾来过深渊之底——那时一切尽在掌握,顺利非常,他没有遇到任何敌手。
也几乎一无所获。
眼下情况变了,深渊之底发生了某种不符合常理的事情。哪怕在他深知尼莫·莱特身世的前提下,杰西仍然无法确定下面发生了什么。
而他必须得知道。
因为这份带有破坏力的压迫感毫无疑问是专门冲自己来的。他所认识的尼莫·莱特不至于对自己怀有这个等级的敌意,可除了莱特先生,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其他能够如此压制他的生命。
尼莫·莱特在前往地表前,究竟计划了些什么?
就算以“这部分”身体为筹码,他至少也要确定深渊之底的危险程度。只不过如果这个身体在这里损耗掉,这段时间所收集的一切信息就……
“艾德,你是在保护我吗?”杰西扫了眼与自己并肩前行的人类,熟练地向声音中注入笑意。“那你可得保护好我,我很脆弱的。”
“好。”半分钟左右的沉默后,艾德里安轻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