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兰·弗吉尔在地板上坐定。背后杂七杂八的东西终于落了地, 在发出一连串碰撞声后安静下来。一个懒腰后,他从其中一个口袋里拿出一个预备好的小画板——厚羊皮纸被好好地黏在了薄木板上,轻巧便利。男人将画板用左手草草支撑在膝盖, 右手掏出块炭条, 开始描画分部大厅的热闹景象。
这支叫风滚草的队伍比他想的还要青涩。
他下意识以为队伍的队长会是年长的萨维奇或者克洛斯。仔细一想, 奥利弗·拉蒙只不过是个出身边陲小镇的普通逃犯,不会有太强的号召力和领导力。而另一方面, 就这支队伍接过的任务来说, 他们目前所做过的两个任务全是乍看之下不怎么起眼的类型——关于艾德里安·克洛斯那个任务结局相对疯狂了些, 可它恰恰证明他们有混进加兰地牢的能力, 并且擅长逃跑。
文森镇的寻人任务看上去也很成功。他们似乎在踩着每个月的最低标准接任务,没有什么扩张的野心。萨维奇的强大和低调在行内小有名气,艾德里安·克洛斯就算之前再强,失了力量也掀不起什么水花。杰西·狄伦尽管名声不怎么样,但也没弄出过什么涉及到金钱的恶名。
他们之中甚至有一个恶魔信徒。就信仰的接纳度来说, 他找不到更合适的队伍了。
弗吉尔随意地思考着,顺手摸出块干面包,开始搓羊皮纸上画岔了的部分。
他得注意一点。弗吉尔叹了口气——他得离艾德里安·克洛斯远点儿,以防自身的扭曲被察觉。万一身份被看出来, 不知道这支队伍还是否愿意接他的任务。
然而杜兰·弗吉尔的担忧已经成了现实。
被告知委托人的情况后, 出乎尼莫的意料, 奥利弗没有露出特别吃惊的神色——他们的团长只是略微挑高了眉毛。
“唔, 弗吉尔先生的打扮倒不像个法师。”奥利弗思忖道, 一脸平静。“不知道他介不介意告诉我们进入深渊教会的地下墓室的目的。”
“……你打算接?”尼莫没藏好声音里的意外, “普通的委托人会更安全些吧。”
奥利弗深沉地看了他一眼,表情有点复杂:“当然,我们得先和安他们说一声。克洛斯先生应该能给我们一些建议。”
奥利弗可能是没有反应过来,尼莫坚定地想道。他自己对扮成恶魔术士没什么意见,可是和真正的恶魔术士打交道就是两回事了。他们得接一个普通人的普通任务,尽量谨慎地行动才是正道。或许另外两位可以就此发表一下看法——
安·萨维奇整整笑了三分钟,声音响亮,毫不客气。
“哎呦,这不是正好吗?”安终于笑够了,捶着自己的胸口顺气。“神啊,我们应该把他的表情照下来——尼莫,你到底在紧张什么?”
“巴格尔摩鲁是我一直带着的,而去偷看深渊教会的资料也是因为我的事情。”尼莫干巴巴地说,有点难堪地别过脸。“总的来说,我不希望给你们带来太多麻烦——”
“既然那位先生自身就是恶魔术士,那么他应该对深渊教会有相当的了解。这样事情反而更好办。”艾德里安·克洛斯也没有半点抗议的意思,只不过表情同样微妙。“就我个人而言,既然发现了伪装的恶魔术士,我会希望弄清他的目的——毕竟那等于一个即将降临的上级恶魔。”
“是啊。”安抹了抹眼角笑出的眼泪,“尼莫,恶魔术士不是上级恶魔,必要的话你还可以直接阶层压制他。而且不管到时候你露了什么马脚,一个恶魔术士是绝对不可能去向其他地表教派告密的——你没想过压制他?”
尼莫干笑两声,挠挠头,用沉默回应了这个问题。
“看弗吉尔先生的态度,他似乎想要保持低调。”奥利弗忙解围道,“光看任务内容也还行,至少不需要杀谁。”一个个诛杀深渊教会教徒的任务在他的记忆中排队路过。
“我赞成接这个任务。”骑士长叹了口气,“但我也直说,这是出于十分私人的理由——莱特先生我还能一直跟随监视,但这一位……既然知道了,我不能当没看到。”
“我也赞成。”安十分雀跃地说道,拍了拍尼莫的背。“要跟委托人好好相处啊尼莫——”
“不问狄伦的意见吗?”尼莫试图垂死挣扎,“或者再等等,可能有更安全的……”
“还在紧张吗?……哇,你还在紧张吗?”安用拳头挡住嘴,“噗嗤……对不起,我再笑会儿。”
“就这个吧。”奥利弗努力绷着脸,利索地在任务表中接下了任务,一把抓住虚空中浮现的纸卷。“我们去见见委托人。”
杜兰·弗吉尔还坐在老位置。刚进入大厅,尼莫便给其他成员大体描述了一下这位委托人的情况。两位老队员的反应却没有给人带来多少安心感。
“这种扭曲程度算小的。”艾德里安点点头,“他应该不是太过疯狂的类型。”
“是我喜欢的类型。”安则吹了声口哨,“身材不错。”
尼莫彻底抛弃了最后一丝希望,他做了几个深呼吸,跟上了奥利弗的步子。并试图绷住脸,不露出什么太过可疑的表情。
“我记得还有一位?”杜兰·弗吉尔收起正在描绘的画作,十分大方地站起身——他站得太急,差点被身后过于沉重的包裹拽回地板上。“哎呀……不好意思,我有点激动啦。”
“在厕所。”安毫不犹豫地扯谎道,“不用管他。”
“我再重新自我介绍一遍,我叫杜兰·弗吉尔。画家,兼任业余驱魔人,没有固定信仰。”他微微鞠了一躬,紧盯着他的尼莫也僵硬地鞠了一躬,然后弹簧般迅速绷直。
“驱魔人?”女战士挑起眉毛,顺便警告地扯扯尼莫法袍的后领。“那么这位业余驱魔人先生,您希望我们为您做什么呢?”她加重了驱魔人的发音。
而艾德里安皱起眉头,他没有吭声,只是认真打量着弗吉尔皮带上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
“我需要进入深渊教会的地下墓室,我想这一点你们已经知道了。”弗吉尔的语气严肃起来,“我不会要你们冒险……你们不是有位恶魔信徒吗?我需要莱特先生和我一起去一趟。潜入墓室至少需要两个人彼此接应,其他恶魔信徒可不愿意接这个活计。”
“一般人类不行吗?”奥利弗认真地问道。
“不行。身上没有恶魔气息的话,绝对无法混入深渊教会。”杜兰摇摇头,刚毅的脸上露出一个苦笑,“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某种意义上,我确实也算个恶魔信徒。”
“和恶魔有契约的驱魔人?”安饶有兴趣地接话道,“听上去内情不少。”
“算是吧。”弗吉尔将苦笑换成正常的微笑,“总之,感谢各位接下我的任务……天呐,你们不知道这对我来说多重要。请放心,我一定会保证莱特先生的安全!”
尼莫尝试扯扯嘴角,结果没能成功笑出来,只得继续面无表情。
“莱特先生,说起来您的使魔呢?”弗吉尔一拍脑袋,“看资料说是只鹦鹉,我能看看吗?”
“那只鹦鹉正在闹脾气,出走了几天。”尼莫刚打算开口,奥利弗便先一步迅速说道,“我们也正头痛呢。”
“……那有点难办,如果恶魔信徒没有使魔……”
“伪装成恶魔术士不就好了。”安颇有深意地说道,“深渊教会那边能分出来吗?”
“理论上不能。”弗吉尔摇摇头,“但那很危险!没有使魔的话,恶魔信徒无法使用深渊魔法。如果莱特先生需要施法……”
“噢,这个倒是没问题。”一个新的声音插了进来。“莱特先生有一根很棒的法杖,他可以使用深渊法术的,而且您可以对他的实力放心。”
杰西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手里把玩着几团羊皮纸,纸团缝隙里露出点契约似的字迹:“我从厕所回来啦。”他拉长声音,漂亮的眼睛瞟向安,后者翻了个白眼。
“……既然您这么说。”高大的深肤色男人迟疑片刻,点了点头。“我们应该在那里待不了多久,就这样吧。”
“我们需要一点时间准备。”尼莫做了个深呼吸,终于成功地保持了声音的平静。“您那边希望什么时候动身?”
“越快越好,我看看……今晚八点如何?”
“可以。”奥利弗说道,上前和杜兰·弗吉尔简单地握握手,并将任务纸卷交了过去。“今晚八点,就在这里集合。”
“我也得好好准备准备。”弗吉尔笑道,他小心地将纸卷塞进较小的那个包裹,随即豪爽地摆了摆手。“那么就晚上见啦?”
他没有磨蹭,背着大包小包利索地出了分部大厅。
“我哪来的法杖,狄伦先生?”确定弗吉尔的身影从门口消失,尼莫慢慢揪住杰西的领子,“一开始就会露馅的!”
“您不是有一块骨节蜥蜴的骨刺吗?”金发青年笑容灿烂,“找个法杖,把法石换掉不就成了——反正理论上,一定限度内的‘地表魔力’也可以通过介质转换嘛。”
“是个主意。”安沉思道。“顺便你也得换个行头,尼莫。现在你什么都像,就不像个法师。”
“……”尼莫尴尬地扯了扯自己的粗布法袍。
“这样。”奥利弗唔了声,“安,可以拜托你和克洛斯先生一起去准备法杖的事情吗?我和尼莫去买些‘更像法师’的衣物。”
“我呢?”杰西叫道,“团长先生,您不能对新成员这么残忍!”
“富勒山羊得有人照顾。”
“我可以牵着它和你们一起去!说句实话,您真的知道资深法师该穿些什么吗?”
“我知道——”
“不,您准会漏掉细节!”
“……带着他吧,奥利弗。”安干咳两声,“他说得对。”
两个小时后。
“有意思,怎么是你在这里牵着羊?”安在店铺外停住脚步——她正拿着个细长的包裹,艾德里安走在她旁边,一脸胃痛如绞。
正在富勒山羊边上的奥利弗面色同样很不好看。
“因为狄伦先生声称我和尼莫的搭配‘毫无美学’‘品味低下’‘像是从沼泽里挖出来的乡村法师’。”他们的团长咬着牙说道,“他吵得太大声,我也没有办法。”
“我说的是实话。”杰西懒洋洋地说道,“那种搭配简直是犯罪,深渊教会光是看那打扮就会给莱特先生判刑。”
“如果你再不闭嘴,”尼莫同样咬牙切齿的声音从店里传来,“我真的要揍你了,狄伦先生。”
说着尼莫一脚踏出门外。
好吧。奥利弗想,他俩确实输了。尼莫现在看起来像个十足的邪恶法师——倒不是说衣服多么华丽,那身灰黑色法袍的式样甚至十分简单。它只在必要的地方缀了些简单的银色符文刺绣,比他们之前选择的要宽大不少,带着个样式简洁的兜帽。
尼莫本来的气质很是柔和,硬是被这身打扮扭成了阴郁。有了兜帽,他不再扎着干脆利落的短马尾,而是索性把头发散开。发尾在顺着肩膀垂下,稍微翘起一点。大大咧咧的感觉彻底消失,化作了一丝隐约的危险气息。
“对于一位法师来说,莱特先生身板太结实啦。”杰西清清嗓子,“如果穿太合身的衣服,任谁都会觉得他是个敏捷类型的战士。他之前的发型也很糟,就像从——咳。”他在尼莫冰冷的瞪视中及时刹住了车。
“干得漂亮,保持住那个眼神,尼莫。”安拍拍手,将细长的包裹直接丢了过去。“太像啦——现在试试这个。”
尼莫打开包裹。
里面是一根样式奇怪的法杖,大概是一般手杖的两倍长。骨节蜥蜴的骨刺被磨成了黄白色的骨球,嵌在长长的法杖顶端。杖身依旧是沉甸甸的金属,但没有什么光泽,黑色的金属上雕满了细腻而奇异的花纹,看起来不像是任何一种魔法符文。
“这是?”尼莫试着比划了两下。
“落地灯的灯杆。”安微笑着说,“我说过了,我们的队伍经费不足。”
她身边的骑士长终于伸手扶住了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