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子蛋糕的确不错。
尼莫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间, 嘴里还留有那股细腻的甜味。海登并没有立刻跟上——和绝大部分学生一样,他选择趁典礼后的空闲下午四处转转。会有专门的教务人员引领新生自由参观,初步熟悉下这个大得过分的学院。通常来说, 这会是入学后第一次同级之间的交际。
两人简单商议了会儿。尼莫的状况比较特殊, 他现在已经吸引了足够注意力, 在非正式场合进行交际极容易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毕竟这里的教师阶层也算是高手云集,在摸清这里的具体情况前, 贸然使用法术是个糟糕的主意。
向来不喜交际的魔王先生愉快决定先一步回到宿舍, 将探查的重任交给自己的恋人。
再次进入这个房间后, 那股让人浑身紧绷的陌生气氛散去不少。这里的气息干净而纯粹, 在进入学院前,他将自己和灰鹦鹉的气息封了个彻底。这会儿灰鹦鹉在床幔后散发着极微弱的生命气息,如同一只真正的鹦鹉。
尼莫将门关好,舒了口气,耳朵开始慢慢发红。
自从知道自己身份的真相, 出于某种不知名的感情,他总希望在奥利弗面前表现得更加沉稳持重一点。可惜表面上虽成功,实际上事与愿违。尼莫揉了揉耳朵——是的,现在他终于领教了什么是“爱意”。甚至就在前不久, 他还认定在经历这么多后, 自己不会再因为针尖大的小事怦然心动。
事实证明他错得离谱。
尼莫转到书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 终于将嘴巴里让人心跳加速的甜味冲淡了些许。独自一人时虽然容易失态, 但冷静起来也相对快得多。
安来得格外准时。
“你知道我在这里?”尼莫打量着对方的圆帽和围裙, 挑起眉毛。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耳廓还在微微发烫, 但肯定没那么红了,应该能够逃过女战士过于敏锐的探知。“这身打扮很……呃。”
“闭嘴吧,别勉强。至于我怎么知道……你除了这里还能去哪?”安翻了个白眼。她没有做夸张过头的伪装,只是少见的化了淡妆,顺便给自己弄了副式样简单的眼镜。
女战士不知道用什么手段藏起了右眉处的丑陋伤疤,简单的妆容压下了眉宇间的英气。她刻意调整了体态,塌下肩膀,微微躬起背——猛一看的确不再像个战士。规规矩矩的宽松长袖遮住了肌肉线条明显的手臂,袖口束起。没有裙撑的黑色长裙简洁利落。安·萨维奇将自己伪装成了一位完美的校工。
“别说我了,你看看你自己……哎哟,这腰紧的。”安促狭地啧啧道,从小推车下层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奥利弗去打探消息了吧?你们的决定很明智。就你现在的情况,在奥尔本这种地方……”
她冷笑了两声,没再说下去。只是将布袋丢给尼莫。“这是之前说好的东西,要我帮忙吗?”
“不用。”尼莫说道,“我自己来就行。”
“唔。”安随便扫了眼室内的装潢,表情波澜不惊。“那我先走了,待太久会惹人生疑。我通常负责校区西北角的清扫,图书馆和资料室在那附近,你去那边也不会显得可疑。”
“辛苦了。”尼莫掂了掂手中的袋子。
安则熟练地推推眼镜,就像真的戴过数年那样。她再次摆出副麻木的表情,拖着小推车离开了房间。
看来安那边也很顺利。尼莫拎起袋子,掀开厚厚的床幔——
然后整个人陷入沉默。
柔软舒适的床单上全是饼干渣和果皮果核。灰鹦鹉张开翅膀,仰躺在床正中央,斜眼看向尼莫——后者差点一个冲动扔出个清洁咒。沉默的几秒过后,尼莫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认命地拿起了床边的软刷,开始自己收拾。
“啊哈。”灰鹦鹉小声哼唧,耀武扬威的感觉又回来了。“你还真的不敢用深渊法术!”
“这叫伪装。另外不是我,是我们。你也不准出手,巴格尔摩鲁。”尼莫板着脸,将最后一片果皮扫进小簸箕。
“呸!”灰鹦鹉打了个长长的嗝儿,随后啐道。“说实话,你是不是被人类洗脑啦?我……我居然还怕你,我可真是……”
“我想问很久了。”尼莫拎起布袋,抓了本书钻进床幔。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强忍着床铺被糟蹋的怒气。“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
“我知道,深渊里某些种族会通过交.配行为来确定地位。我也知道不少恶魔会拿人类来取乐。可是你!你难道不是自愿被那个拉蒙按着——”
尼莫毫不犹豫地伸手卡住鸟脖子。
“那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他严肃地说道,“如果你指的是这个,那么你可以闭嘴啦。”
灰鹦鹉被抓住的脖子正微微颤抖,金黄色的鸟眼不时偷偷扫过来。可它坚强地继续哼唧,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不过这样也挺好。”尼莫说道,另一只手解开布袋口。“我不会因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感到太过抱歉。”
灰鹦鹉警惕地瞪着被从布袋里拿出来的瓶瓶罐罐。
“谋杀——”
“闭嘴。”尼莫咬牙切齿,从牙缝中挤出句子。“小声点儿,如果我的室友刚巧回来——”看海登那个状况,尼莫不认为对方能在交际场合撑多久。
“我可是上级恶魔!被发现就被发现,大不了到时候弄死那个不长眼的人类,再横扫这个破院子。”巴格尔摩鲁挣扎着做了番心理建设,随后开始啄尼莫的虎口。“反正只是些脆弱的……”
“那我就横扫你。”尼莫不怎么熟练地威胁道,拧开了其中一个小瓶。但里面并没有奇怪的味道钻出来,倒不如说,根本没有任何味道从瓶口飘出。
“哎哎,这是什么?”鹦鹉哆嗦着问,蹬了蹬腿,语气有点软。“你……你真的生气啦?”
“染剂。”尼莫将附带的小刷子伸进瓶口,刷柄上的袖珍法阵流畅地运转。“最好的染剂,这里的清洁女工能弄到不少,毕竟她们要涂抹和修复各种破损。就算戈德温动不了克莱门的学生.资料,可谁都知道风滚草带着只灰鹦鹉,我们得谨慎点。”
“骗人!”鹦鹉哆嗦着尖叫,用眼瞄着刷子。“这绝对是什么药剂,如果只是要伪装,你们为什么不早——”
“外面的染剂有味道,会掉色,还会黏在一起。魔法又容易留下痕迹。”尼莫耸耸肩,举起刷子。“你看,我这不是来尽早准备了吗?”
“……救命啊!!!”
这惨案的始作俑者拍了拍长裙上的尘土,打开了面前的门扉。安用胸口的铜牌敲了敲门边的小铜球,整个空间倏然被魔法灯的光芒灌满。
无数画像嵌在墙壁上。房屋中央则展示着各式奖杯和盔甲,甚至于武器。克莱门学院的名人纪念堂,保存着不少在克莱门就读过的伟大人物的物品——有些是捐赠,有些则是学院拍下的遗物。
这里通常少有人来,清洁女工们每周只需要清扫一次。尽管地方很大,但清扫并不复杂,磕碰也少,十分适合刚入职的新人。同样不敢留下太强力的清洁咒痕迹,安仔细地擦拭着玻璃上的蒙尘。比起在战场上杀敌,这点运动量根本算不了什么。
她十分利落地打扫着这片空间,只不过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轻。
“安,克莱门学院是个很棒的地方。”记忆中笑容温暖的青年拍了拍她的脑袋,“比这里有趣多啦。”
“我长大了可以去吗?……和哥哥一样?”
“……抱歉,恐怕不行。”
“为什么?”
“恐怕等你更大一点,我才能跟你说清楚。”青年叹了口气,“现在别问,好孩子。来,哥哥给你讲点别的故事,好吗?”
“将来我也想去克莱门念书。”她的确曾有过这个愿望。
“我跟你提过洛佩兹吗?呃,不是那个很凶的洛佩兹,是另一个,我的同级。你还记得弗林特么?”
“嗯。”
“那小子上个月偷了清洁女工的染剂,把教授的豚鼠染成了紫色,结果被罚扫了三个月的纪念堂。手动清扫,不许用魔法的那种。”
“……哥,那只豚鼠没事吧?”
“它活蹦乱跳着呢。其实有不少姑娘也在打那染剂的主意,毕竟染色效果好得吓人。如果不是教授魔力高强,那只豚鼠估计一辈子都要是紫色的啦。”
“我想看……紫色的豚鼠……”她入睡得很快,记忆中的对话戛然而止。
安挺直脊背,看向面前的大画像——当初弗林特·洛佩兹在亲自打扫名人纪念堂的时候,应该没想过自己的画像有朝一日也会出现在这里吧。
可惜画像上并没有弗林特·洛佩兹的长相。上面画的是锡兵佣兵团团长广为人知的样子——残火之剑,以及古怪的面具。
而左侧是他兄弟的画像,过早去世的伊曼纽尔·洛佩兹。这位洛佩兹倒是正大光明地露着脸,一副审判骑士的打扮。伊曼纽尔长相英俊,和她的团长有着七八分相似,只是气质上要忧郁不少。安撇撇嘴——如果她没猜错,弗林特·洛佩兹八成也有着极为类似的长相。
伊曼纽尔,那位“很凶的洛佩兹”。艾德里安·克洛斯之前的审判骑士长,戈德温的父亲。安打量了会儿那双黯淡的绿眼睛,将视线转向弗林特的画像右侧,随即整个人僵住了几秒。
弗林特的画像右侧自然不是空着的。
上面同样是一个青年,穿着讲究的法袍。咖啡色的长发被束起,一丝不乱。他的长相偏柔和,脸上的笑容如同春风。只不过这一切都是由颜料堆砌而成,被定格在画布上。
他的法杖就在不远的玻璃柜中,被分在遗物那一类。画像和法杖边都摆了块精致的金属牌,上面刻着华丽的文字,用简单的几句话概括了这位死者的一生。可惜大部分文字被弯弯绕绕的装饰性笔画埋没,几乎无法。也就金属牌最顶上的那行大字还算清晰——
是的,她早该料到这个。安颤抖着吐了口气。
……自己真的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这张脸了。
女战士像被火焰烫了似的收回视线,没有再说什么。她飞快打扫完了剩余的部分,迅速离开了空旷的纪念堂。失去了魔法灯的照耀,厚实的窗帘又将阳光完美地阻挡在外,墙面上的画像们再次浸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