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两人慢悠悠地走过这条小道,尼莫才从装饰石柱后钻出来,整个人沮丧得要命。
他一边欣慰于自己还会因为这种小事闷闷不乐,一边为将要到来的麻烦焦头烂额——其实说句实话,他并不后悔当初填写了深渊魔法病理学的答卷。若是说这片大陆上哪里能查到最为详尽的资料,也就是深渊教会、凋零城堡、佣兵公会和克莱门学院四个地方。
而其两个已经被他们毁掉了。
尼莫虽然已经把深渊教会的资料尽数装进脑袋,但由于它的立场在那里,和致力于分析并根除诅咒类疾病的其他构不同,深渊教会的角度可不算友好——信徒们巴不得诅咒变得更棘些。对他们而言特伦特枯萎症只是绝佳的武器,没人关心它究竟是怎么把人弄死,又如何去治疗。
而佣兵公会总部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克莱门皇家军事学院是个非常合适的选择。学院对外人的封闭性极高,他不会再拥有第二次这么好的会。
眼下最大的麻烦是追在他们屁股后面的地平线。戴拉莱涅恩的行为太不好预测,很难说他发现他们后会做什么——尼莫不是没想过再次消去恶魔的记忆,但他不确定那只为知识而疯狂的恶魔在发觉自己记忆损失后,会不会事先做出什么预防措施。万一戴拉莱涅恩真的因此怀疑到风滚草头上,那只恶魔绝对会想尽办法给他们添堵,让他们暴露真实实力。
更何况这次他不是一个人前来。
塔尔博特·万斯。尼莫再次叹了口气,揉了揉额角。他本能地觉得那就是当初锡兵佣兵团的神秘剑士万斯,而不是单纯的重名。
等等。
如果奥利弗的父亲——弗林特·洛佩兹的老师真的是只上级恶魔,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在他和奥利弗刚刚遇到巴格尔摩鲁的时候,那只鹦鹉明确地说过,奥利弗的父亲会使用上级恶魔的“支配”。而根据安当时的解释,弗林特能够转移召唤法阵,似乎对深渊魔法理论同样颇有研究。
看了塔尔博特·万斯传授给弗林特的不止是剑术,弗林特应该也很清楚自己老师的真实身份。
可人类应该无法单凭自己使出深渊魔法。如今的尼莫十分确定这一点——要么使用地表魔法触发深渊魔法的法阵,要么和恶魔进行契约,最起码也要用足够的恶魔血肉做媒介。
然而当初奥利弗的父亲里没有燃烧的法阵,身边没有跟着他的使魔。他的确是徒将那个深渊魔法施放了出来。
难道弗林特·洛佩兹真的成了一位没有出现明显异化的恶魔术士?
尼莫用指点点下巴,拼命整理着脑海的信息。如果思维能发出声音,眼下他的高速思考应该能震碎面前建筑的玻璃窗。他就这样械地跨着步子,一路向资料室走去。
二十多年前,塔尔博特·万斯本人没有随军参与远征,之后很快就消失了踪迹。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与弗林特·洛佩兹起了矛盾。时间一长,奇怪的说法纷纷出现,大部分人也就当个逸闻来听。他们能够确定的只有一点——塔尔博特·万斯在锡兵佣兵团毁灭后,再也没有在公众视野现身。
而根据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境况,万斯应该在曙光酒馆工作。虽然加兰的诺埃城和奥尔本的路标镇只隔着片边境森林,来回最多一天,奥利弗却完全不认识面前的万斯。不知道是真的断绝关系还是纯粹不知情,万斯的确和拉蒙家毫无往来。
那只神秘的恶魔如今再次出现,却是和那个脾气古怪的戴拉莱涅恩混在一起。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算了。尼莫小心地探查了下四周的情况,飞快地钻进资料馆。解决眼下的危更加重要,至于塔尔博特·万斯——既然都特地混进学院,那只恶魔应该不会那么快离开。自己可以悄悄观察一下对方的情况。
以尼莫现在的控制力,没有任何上级恶魔能够看透他的伪装。如果万斯先生不是戴拉莱涅恩那样兴恶劣的怪胎,他们甚至可以心平气和地谈谈。毕竟在锡兵的传说之,那位神秘剑士一直是沉默而可靠的形象。弗林特在清楚万斯真正身份的前提下还能尊他为老师,一定有足够充分的理由。
克莱门学院的资料馆非常大,拥有一个非常漂亮的水晶穹顶。楼梯定时移动,每个角落都塞满了齿轮转动的悦耳细响。这所建筑内部的设计复杂而精巧,充满工学特有的美感。
可惜魔王先生眼下无法欣赏这份美。
尼莫的确能探知到活物,他能探知到某个强大的气息正在建筑的一角徘徊。看那古怪而缓慢的移动方式,那应该不是哪位无所事事的教授,而是正在打扫的安。
他想先去和安碰个头,交换下情报,好让女战士自己也注意隐蔽。可是安的气息明明就在不远的地方,他却怎么都走不过去。
第十五次失败之后,尼莫沉默地缩进走廊的拐角,靠着墙缓缓坐下。
逃课的确很刺激,但他要怎么向奥利弗解释自己整整两个小时都毫无收获这件事?无论是安还是教职员工的资料室,他哪个都没找到。这地方比伊萨梅尔大迷宫都更像迷宫——平面图明明在尼莫的脑子清晰地装着,可他就是找不到正确的路。
一路上还要躲开监视法阵,他心累。在发现自己的身份后,尼莫原本想在奥利弗面前表现得更沉稳可靠些,可目前状况的发展离“沉稳可靠”四个字可以说是背道而驰。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看看戴拉莱涅恩眼下在什么地方——
尼莫闭上眼睛,放开探知。和方才的简单判断不同,广袤的星空整个出现在了他的脑海。
然后他跟屁股被火燎了似的蹦了起来。
戴拉莱涅恩就在这里。
倒不如说他和塔尔博特·万斯都在这里,就在这条走廊上。他们应该做了非常严密的气息隐藏措施,如果不是自己有另一套探知方法,或许还真的就这样被他们误导过去。既然就在这条走廊上,这回他总不至于找不到。尼莫紧张地整整领子,再次彻底消去自己的气息,极为小心地向两只恶魔所在的房间走去。
这应该是个极为偏僻的走廊。在克莱门学院这样注重规矩和整洁的地方,走廊的装饰画上都蒙着一层薄薄的浮土。尼莫瞥了眼门牌,上面的说明倒是十分详尽——这里的房间主要用于存放一些早已废弃的古老医疗道具。
一点声息都没有,对方明显滴水不漏。他倒是可以轻易化解那些用于防御的深渊魔法,但那样准会被两只恶魔发现。
戴拉莱涅恩应该迅速甩掉了他们的校长,飞快地来到了这里。无论这间房间里正发生着什么,那绝对是相对重要的事情。尼莫的目光扫过结着蛛网的某个角落,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突然击了他。
尼莫一个利落的跳跃,把蛛网不到半颗玉米粒大的小蜘蛛捉在。可能是感受到了什么,那只蜘蛛安静地趴在他的心,一动不动。
他之前绝对做过类似的事。
那种古怪的感觉再次出现——某种诡异的直觉从脑海深处冒出,不知来源的知识突然在思绪盘旋。尼莫有了个主意,一个让他自己都有点害怕的办法。
他将指尖轻轻抵上那只灰褐色的小蜘蛛。尼莫没有发动任何魔法,他只是遵从脑的知识,用力量精密地包裹着它。
蜘蛛开始扭曲。
它的大小没有明显的改变,只是由平平无奇的灰褐色变为漆黑。原本黯淡粗糙的腹部化作湿润油亮的球体,一个十字形的花纹浮现其上,随即开始缓缓滑动。
那并非花纹,而是瞳孔,一只小小的眼睛正在蛛腹上转动。蜘蛛的力量并未增强,它的实力比起之前没有明显的改变,只是气息完全消失。蜘蛛像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八只细细的脚开始缓缓活动。
尼莫的有点抖,险些把掌心上扭曲后的蜘蛛戳成肉泥。
一颗极为黯淡的星辰在星空亮起,他心里非常清楚——一种全新的恶魔就此诞生。
尼莫拼命压抑住心底涌起的震惊和恐慌,他松开,将那只被改造过的蜘蛛送入门缝。小蜘蛛似乎情绪不错,它原地绕了几圈后,迅速钻进房间。
由于力量太过弱小,它并没有被层层叠叠的咒术影响。黑色的蜘蛛顺着柜子底下的缝隙快速前进,然后由某个阴暗的角落攀墙而上,在视野最好的位置停住。
尼莫做了个深呼吸,躲回走廊拐角。他再次倚住墙壁,用捂住一只眼睛,而后闭上了另一只。
黑暗先有了模糊的画面和声音。几分钟后,事物的轮廓越发清晰,声音也不再像洞窟之的微弱回声。
蜘蛛趴在角落,没有再移动,他的视野十分稳定。
那的确是他们见过的那个万斯。
灰白色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橘红色的双眼疏离而冷漠。那恶魔上身赤裸,正坐在一台结构复杂,不知道作何用途的金属械内,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缓缓活动的械臂。
软管绕上冰冷的金属,粘稠的液体从械臂末端的长针上滴下。那景象绝对能让大部分人生理性不适,尼莫本能地抖了抖,摸了两把臂上的鸡皮疙瘩。
“久等了。”刚才见到的女人——戴拉莱涅恩轻声说道,听起来情绪不怎么高。深渊贤者解开袍子上的纽扣,露出胸膛。
尼莫:“……”
他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该继续看下去了。
然而事实证明他想得有点多——下一秒,戴拉莱涅恩面无表情地伸出右,并将它刺入这具肉体的胸口。奇怪的是,只有极少量紫黑色的血液从伤口漫出。但即使如此,场面还是极其骇人,尼莫忍住呕吐的欲望,强迫自己继续看着。
一阵令人牙酸的血肉搅动和骨头折断的声音后,戴拉莱涅恩从胸口掏出个苹果大小的赤色圆球。上面无数瞳孔漂浮融合,还沾着紫黑色的血液。
那是深渊贤者用于地表附身的血肉,它的无数眼球之一。
而眼球的主人只是翻了个白眼,拢了拢外翻的皮肤和断掉的肋骨。它们在法术的作用下恢复如初,除了白皙皮肤上的血迹,刚刚骇人的场面好似一场幻觉。
“女教授”将纽扣扣好,整了整袍子,随将眼球扔向万斯,活像那真的是一个苹果。
“请吧。”戴拉莱涅恩耸耸肩,“怎么,还要我帮你洗洗吗?唉,我存在这里的眼球不多了,过阵子还要想办法补充补充……真是麻烦。”
万斯一声没吭,他皱着眉打量着赤红的眼球——
然后利落地吃了下去。
尼莫啪地捂住嘴,这回他真的差点吐出来。
塔尔博特·万斯的表情则非常平静,哪怕是接下来械臂突然一拥而上,长针刺穿他的躯体,他的脸色也没有一丝变化。
“何苦呢?”戴拉莱涅恩叹了口气,不怎么女性化地整理了下铜红色的发髻。“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你坚持得够久了,这样下去毫无意义。而且我这边也麻烦得很,啧。”
“我还活着,活着就能继续。”万斯低声回答,无视了那些长针的动作,活像丧失了痛觉。
“不不不。严格意义上来说,你已经死了。”深渊贤者摇摇指,“你的本体正在深渊之底腐烂,不是吗?只是你这块血肉还勉强能够‘活动’而已。如果哪个月我没能及时提供眼球,你失去了能量来源,连这块血肉都会腐烂殆尽。”
她叹了口气:“尽管我通常不在意这个……同为存活如此之久的同胞,我还是要告诫你一句,那会痛苦得超乎你的想象。”
“我知道。”
“相信我,你不知道。我明白你现在就很痛,但那种痛苦和你现在感受到的不是一个量级……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杀死你。当然,以一个完全无痛的方式。”
“现在还不行。”
“再考虑一下?”
“不行。”
“好吧,老头子就是固执。”戴拉莱涅恩耸耸肩,再次翻了个白眼。
“明明本体已经安稳终老,你到底还在执着什么呢,万斯……不,欧罗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