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莱尼先生喷了口气。愤怒的发泄后, 他明显冷静了些。奥利弗的态度似乎不在他的预料之内——对着那张满是无害笑容的英俊脸孔,德莱尼先生的喉头动了动,最终只发出声不屑的冷哼。
“情报倒是有。”他挺起胸膛, 目光在几人之间扫来扫去。“听着, 我给你们加两倍的钱, 你们得把尸体给我带回来——我知道那些邪恶的东西会在死前把自己弄成灰,可总有办法。你们好歹是蛇级黑章, 不是吗?那尸体我不要, 你们可以自己留着。”
“感谢您的慷慨。”奥利弗不动声色地回应。“但这确实有点儿难, 我们对这片地区的格雷斯青鸟了解并不多。”
“去问她, 梅罗蒂跟她说得多些。”德莱尼先生冲还在抽噎的德莱尼夫人摆摆手,“别想糊弄我,我要我的女儿亲眼见着那尸体,我要她变回原样。”
“你怎么知道她一定会变回来?”尼莫将奥利弗的手从身前拨开,不悦地发问。
“我说过去问我太太。你听不懂人话吗, 小子?”德莱尼先生一副不愿意多说半个字的架势。他站起身,嘴角僵硬地向下撇着,快速离开了客厅。而随着他的离开,德莱尼夫人愈发紧张地缩起身体。她努力哆哆嗦嗦地铲起湿漉漉的瓷器碎片, 努力压抑喉头的哽咽——活像她的音量再大些, 他们就会把她生吃了一样。
尼莫朝德莱尼先生离开的方向做了个鬼脸, 他对这个人没有半分好感。听他的口气, 梅罗蒂似乎不是个活生生的人, 而是房屋里的什么装饰品。
“您……你想知道什么?”德莱尼夫人不安地卷着围裙, 眼睛盯着地面,没有跟他们对视的意思。“你们……唉,你们先坐吧。艾萨克的脾气其实没那么坏,他只是伤透了心。”
奥利弗从善如流地在一张小沙发上坐下,尼莫用胳膊肘撑着沙发背,没有老实坐下的意思。安和艾德里安没有动,他们安静地站在原地。
“我其实有点在意。按您先生的说法,梅罗蒂似乎不是第一个爱上青鸟的人。”奥利弗的语气柔和了些。“你们对异化的反应也没有太大,你们早就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
“……没错,她不是第一个。之前有人异化过。”德莱尼夫人依旧垂着头,絮絮叨叨地说。“我听说过的就有六个啦。神啊,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也就是说,爱上青鸟可能会导致异化?……你们没有告诉她吗?”
“梅罗蒂是个好孩子。”德莱尼夫人用手捂住脸,“别看艾萨克那个样子,他很宠她的。我们一直给她最好的教育,最好的吃穿……虽然作为她的母亲,这么说可能有点自大,可她真的是这镇上最聪明漂亮的姑娘。她不可能有那种疯狂的念头,为什么要告诉她那么肮脏的事?”
“所以你们没有告诉她。”奥利弗微微皱起眉。
“我的梅罗蒂是被神爱着的,她写的曲子拥有灵魂……如果她肯嫁给弗里茨,那真的是我能想象的最幸福的生活。拉薇妮娅为她安排好了那样光明的人生,她怎么能够这样背叛她……”
“弗里茨?”刚刚尼莫就注意到了这个名字,他忍不住插了句嘴。“也是你们镇上的人吗?”
“是的,一位相当优秀的年轻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看得出来,那孩子深爱着梅罗蒂。我的丈夫和我都以为他们能……可是她拒绝了他!”德莱尼夫人抽抽鼻子,“弗里茨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孩子,他们天生一对……他们理应在一起。”
“但是她告诉您,她爱上了一只青鸟。”
“她告诉我的时候,我的天都塌了。”德莱尼夫人抱住自己瘦削的双肩,“但她身上还没有异化的迹象,我们还能挽回她。我们就……就让她待在家里反省。那只蛊惑她的畜生居然还敢找上门来,艾萨克射瞎了它的右眼。这对你们有用,对吧?它的右眼是瞎的,伤口应该很新。”
“然后她就逃走了?”
“嗯……梅罗蒂一直过得很好,我们都认为她吃不了那个苦,自己会回来的。”
安一拳砸在墙上,德莱尼夫人迅速往沙发里缩了缩。
“抱歉。”安木着脸说道,“请您继续。”
“……可她一直没回来,我们也没有找到什么踪迹,就想……她可能异化啦。”
“几周。”安冷淡地说,“她说她那个样子晃荡了几周,而你们前几天才发布任务。”
“那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德莱尼夫人有点神经质地绞着手指。“我们是爱她的。按、按照圣典,我们一开始就该把她烧死。可我们做不到呀,她肯定只是一时糊涂……”
“那只青鸟的右眼是瞎的,还有呢?”奥利弗打断了她的絮叨。
“我那天瞧见了,它很高,胸口有不是很常见的白色的花纹。梅罗蒂喊它‘帕索托图’……至于部族的位置,弗里茨可以带你们去。他是我们镇上最优秀的猎手,他比谁都清楚。”德莱尼夫人站起身,眼眶通红。“那孩子知道梅罗蒂和青鸟的事,他一直在帮我们找她。不需要对他保密。”
“你们一定要杀了它。”她声音大了些,浸着仇恨。“之前有过成功的例子,只要杀了它,她肯定能变回来。梅罗蒂的人生不能就这么被毁掉,求求你们……”
“我知道了,麻烦您告诉我那位弗里茨的住址。”奥利弗随即也站了起来。
“我大概能猜到你的想法。”从德莱尼家离开后,尼莫戳了戳奥利弗。“你想找到帕索托图,想办法让他和梅罗蒂见一面,对吧?”
“不止。”奥利弗脸上那过于标准的微笑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揉揉笑僵的面部肌肉。“梅罗蒂的父亲态度有点古怪。”
“我只能看出他气疯了。”尼莫嘟囔道。
“他讨厌黑章。”奥利弗思忖道,“一般来说,会让一群罪犯去找自己失踪的女儿吗?就算他的本意是想要杀死帕索托图……帕索托图又不是人类,正规佣兵也能接这个活计。我不认为他选我们只是因为便宜。如果我没猜错,他们和青鸟之间的局势应该十分紧张了——紧张到我们很可能死在这个差事上。”
“好吧,看来他不想牺牲‘无辜’的佣兵。”尼莫挠挠头,“如果我们现在拒绝任务,他绝对会去找新的黑章,而新的黑章很可能真会去杀帕索托图。不错的点子,奥利——反正这个任务注定要失败啦,不如在失败前让他们见一面。我们尽力,实在不行就逃跑。”
“我同意继续,说不定能找到德莱尼小姐异化的原因。”艾德里安整整领子。“我仍然不认为那是诅咒。如果之前发生过十分类似的事,那么疾病也几乎可以排除。应该是法术。”
一向对任务在意至极的安这次没有参与讨论,她脸拉得老长,默默解着富勒山羊的牵绳。
灰鹦鹉没有进屋,它待在富勒山羊的背上看守行李,眼下正悠闲地蹦跶着。房屋外的景色依旧温馨可爱,可能是由于心理因素,尼莫总觉得它们看上去少了几分亲切。
“哎呀,你们回来啦。”鹦鹉扑闪着翅膀。“刚才有人鬼鬼祟祟——”
一支箭擦着它的脑袋飞过,钉在了棚屋的木柱上。灰鹦鹉差点把脑袋缩到身体里去,尼莫看得出它很想甩几个深渊法术教训下罪魁祸首,可还没等它张嘴——
“住手!”一个年轻的声音喝道。
“可那是魔鬼。”另一个年轻的声音抱怨道,“弗里茨,你明明也听到它讲话了!”
十来个青年正向这个方向走来。他们满身树叶碎片和草茎,皮甲上黏着新鲜的血渍。为首的那位年轻而英俊,一头利落的蜂蜜色短发。
“你们先回去吧。”为首的青年朝其他人说道,语调里倒没有命令的意思。“谢谢你们,但我一个人就足够啦。我的那份猎物你们分掉吧,就当我请大家的。”
“可他们是蛇级,而且有四个人——”
“他们接着德莱尼叔叔的任务,应该不会乱来。我只是带他们搜寻森林而已。”青年大步走到他们面前,笑容很清爽。“你们好,我是弗里茨·柏曼。我刚刚收到了德莱尼家的传讯。请问哪位是团长呢?”
奥利弗礼貌地伸出手去,弗里茨啪地握住那只手,使劲摇了摇。
“我这就带你们去。”他笑着说,露出尖尖的虎牙。而他的伙伴们打量了他们一阵,嘀咕着散去,十几步外还不忘回头看看。
“奥利弗·拉蒙。”奥利弗点点头。
确认自己的伙伴们离开后,弗里茨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换成了担忧。“你们……是去杀那只青鸟的吧。还有,刚刚那支箭,实在是对不起。”他转向巴格尔摩鲁的方向,而灰鹦鹉毫不客气地扭过头去。
弗里茨·柏曼的声音里意外的没有什么仇恨和厌恶,尼莫扬起眉毛。
“是的。”奥利弗则果断答道,似乎没有说实话的打算。
“我可以送你们到部族附近。”弗里茨说道,“但我不建议你们那样做。帕索托图在部族里地位很高,如果你们杀了他……”
他没有用“它”,尼莫的眉毛扬得更高了。
“德莱尼先生会把这一切推到我们头上的,不会挑起战争。”奥利弗的声音不怎么热情。“请您放心。”
弗里茨的脸上多了几分悲伤。
“你不担心梅罗蒂吗?”尼莫好奇地问道。
“我当然担心她,我担心她的精神状态。”弗里茨摇摇头,开始帮他们引路。“我教过她不少求生技巧,她是个坚强的姑娘,肯定能在野外活下来。可她万一异化……”
“你也知道异化?”
“最近一个因为爱上青鸟被处死的是佩根家的人,我想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那个人曾经是我的朋友。他们本来没打算烧死他的,可他开始长出青色的羽毛。而佩根家的信仰十分……”弗里茨苦涩地扯扯嘴角,“……坚定。”
“梅罗蒂和帕索托图在一起三个多月了,她最近才开始异化。如果相爱是原因——”
青年的眼睛蓦地亮起,一瞬间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活气。“她最近才开始异化?你们见到她啦?”他凑到尼莫跟前,语速飞快。“她……她还好吗?”
尼莫怔了怔:“不太好,但她还活着。”
弗里茨眼中的光彩熄灭了几分。他垂下头去,一边走一边用擦了油的兽皮擦拭匕首。
“……如果相爱真的是原因。”尼莫干巴巴地继续问道,“为什么时间会隔上这么久?”
“我不清楚,拉薇妮娅可能是看心情下诅咒的。”弗里茨的声音发闷,“我的朋友……从爱上青鸟到出现异化,只隔了一个月。梅罗蒂拒绝我的时候,我才知道她爱上帕索托图的事情。然后她就被关起来了。”
建筑物愈发稀疏,他们已经走到了森林边缘。
“你没去看她?……你还是喜欢她的吧。”奥利弗突然发问,他挥剑斩断面前碍事的藤蔓。
“我爱她。但在那之前,我们是朋友。”弗里茨停下擦拭匕首的动作,“梅罗蒂非常明确地拒绝了我,我尊重她的意志。可惜她的父母似乎无法接受这一点,我不想让她误会……比如我要借机纠缠她之类。”
“离青鸟的部族还有多远?”一直沉默的安突然开了口。
“还要走上大半天,但天黑前应该能到。我只能把你们送到周边,他们知道我是文森镇的人,一旦见面绝对会——”
“那你最好躲起来。”女战士沉声说道,“他们已经来了。”
弗里茨的动作十分干脆。他没有多问,手指在空气中划了个简单的符咒,隐去气息后蛇一样滑入旁边的灌木。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四只巨大的青色身影从天空降下,带起不少飘落的树叶。梅罗蒂的样貌确实与真正的格雷斯青鸟差得远——格雷斯青鸟的头部和人类略微相似,眼睛并没有像一般鸟类那样生在头颅两侧,可他们确实长有坚硬的黑色鸟喙。体格看上去倒是比人类健壮些,全身覆着美丽的浅青色羽毛。
他们的双臂像是纤长的翅膀,腿部连着生有鳞片的锋利脚爪。而在他们的后腰位置生着另一对更加巨大的羽翼,和尼莫之前的想象完全不同——十分奇异而美丽的生物。
其中一只将双臂交叉在身前,拢起腰后的翅膀。一张粗糙的纸飘到了奥利弗面前,上面是与纸张质感完全不搭的花哨字迹,只写了一句话。
“新任”和“神使”间还有一个被划掉的“火辣”。
奥利弗和尼莫的表情同时扭曲了。本着分享痛苦的伟大精神,尼莫将那纸条郑重地递给安——后者的脸皱了起来,活像嚼碎了还没熟的梅果。只有最后拿到纸条的艾德里安丝毫不为所动,镇静地将纸条递了回去。
“他们能看懂吗?”拿回纸条的青鸟冲另一只说道,“这些人似乎是人类中的渣滓,我完全不能理解神使大人的想法。”
尼莫被震撼钉在了原地。他能听懂他们的话语,可这会儿他没有时间在乎这个。
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语言。
它的旋律即为词句,纯净而美好。他从未听过这样的曲调,仿佛他这二十三年来活在寂静无声的地底,而他刚刚从泥土中爬出,第一次听到“声音”这种东西。之前听过的一切音乐在此时都失去了意义,变得吵闹而单薄,迅速从他的记忆中淡化消失。
“你们……你们刚刚提到的神使。”震撼之后,他本能地接话道,“是一个金发的男人吗?”
“你在跟他们说话……?”奥利弗震惊地望向尼莫,“可他们刚刚什么都没说啊?”
青鸟们也将注意力集中过来,他们用美丽的声音交头接耳,狐疑地盯着眼前的黑发青年。
“你能听到?”靠他们最近的那一只青鸟试探性地问道,“为什么你会我们的语言?不,不对,这是单纯的思维传播……你是什么?”
“我是人类。”尼莫徒劳地比划着,“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尼莫,你……”奥利弗抓住他的一只手腕。“你在跟他们交谈,是吗?”
“是的。”尼莫做了个深呼吸,面色凝重。“奥利,我得说……梅罗蒂·德莱尼的精神没有任何问题。她说的都是真的。”
“他们确实不是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