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目的地越近, 四周色彩鲜艳的景色凋败得越快。空间在用一种奇异的方式溶解,边缘如同发霉腐烂的碎布边缘。声音也开始模糊,仿佛隔着厚厚的墙壁。他们再也无法从破碎的景象中辨别出有效信息, 只能集中精神前进。
那感觉十分奇妙, 前一脚还踏在绵软的厚草地, 后一脚就可能踩上坚硬的石砖。临近梦魇的源头时,四下已经变得非常安静, 安静到整个空间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和脚步声。
所以晶体碎裂的声音格外响亮。
深渊教会的长袍样式简单, 尼莫将弗吉尔事先分来的水晶片放在了唯一的口袋里。就算奥利弗正站在他身边, 还有安在外面接应。认知干扰对尼莫没有效果, 他小心地计算着进来的时间——现在绝对不到第二天的日出。为了防止暴露,按道理安也不应该主动来联系。
水晶片不是通讯水晶,一旦联系开始,由不得人决定接不接收。
尼莫手忙脚乱地将它掏出来,迅速用法术隔离, 省得它被这里的监测魔法碾成齑粉。
“我知道这样不太合适,抱歉。”伴随着水晶碎裂的咯啦声,女战士的声音从水晶片中传来,语速快得只允许他们勉强听清内容。“其他地表宗教的军队会插手, 你们小心, 不要多管太多闲事——势头不对立刻给我撤退。他们想捡个漏子, 不止这座教堂, 这附近全部都会被封……”
她没来得及说完, 水晶还是裂成了碎末。
尼莫所拥有的水晶片只剩一片, 还有三片在弗吉尔身上,短时间内无法借过来。两人屏住呼吸,注视着仅剩的那片——
但安没有再次通讯。
“她应该是考虑到保留最后的手段。”奥利弗开口说道,“别担心。”
“我知道。”尼莫松开了攥着奥利弗的手,“我们得尽快把事情办完,离开这里。”如果说尼莫目前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想碰到什么,其他宗教的军队绝对名列第一位。
“更好的办法……你打算怎么办?”奥利弗握紧手中的剑,“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有。”尼莫飞快地思考着计划细节,“一会儿我们得分头行动。你将那两个人带离这里,去跟安会和,尽可能远离寂静教堂。我去……呃,”他卡住几秒,努力找了个相对缓和的说法。“我去处理科莱斯托罗的本体。”
“好的。”奥利弗果断地点头道,“我只有一个问题,你会有危险吗?”
尼莫想回给他一个微笑,但不小心在其中混了点苦味。他当然不会有危险,他极有可能是这世上最大的“危险”本身。“不会,”他柔和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保证。”
“要一个人护卫他们……看来我终于可以摆脱这东西啦。”似乎是察觉到尼莫笑容中的苦涩,奥利弗拍了两下头盔。他的声音听起来开朗又轻松,带着一如既往的乐观气息。“这是好事。”
数分钟后,他们终于看到了梦魇的源头。
科莱斯托罗正躺在一个敞口的石棺里面,半透明的石棺直接放置在地面上,看起来被摆在巨大的法阵正中。沉睡的恶魔身上缠绕着不少闪着黯淡光芒的符文锁链,它们来自于这片空间的四面八方,末端隐入黑暗,将他牢牢固定在石棺当中。
弗吉尔正半跪在石棺旁边,原本背在后背的包袱被随意丢在一旁,背后两只巨大的手骨袒露在外。画笔散落一地,他的准备显然已经完成——无数黑色的法阵正在石棺上方盘旋,还没有来得及落下去。他专注地凝视着石棺中的人,对两人的接近毫无察觉。
杜兰·弗吉尔有预感,这一次他会成功。
而他不知道是否该为此感到欣喜。自从六百余年前独自在森林中醒来,他就一直在为这一天努力。而这一天终于来到,他却开始该死的犹豫——明明就算睡梦也不会让痛苦消失,他要实现的也并非自己的臆想,而是对方确实的愿望。这是最合情的,也是最合理的。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弗吉尔相信自己早已准备好了。
可是他没有。
黑色的法阵在空气中浮动,恍若在腐肉附近盘旋的乌鸦。弗吉尔伸出右手,捻起对方散落的白色长发,放在唇边吻了吻。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科莱西。”他小声说道,像是怕吵醒棺材中的人。“如果死后的世界真的存在该多好。那样我可以让你等等我……就等我那么一会儿。其实我一直……”
“算了。”他的声音更小了,“你知道吗?现在我画得比你好多啦。”
弗吉尔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漫长的旅途即将结束——正如狂欢之后,人们开始拆掉临时搭起的舞台。音乐彻底消散,精美的布景化为碎布和木片。这是早已注定的结局。
他创造的侵蚀符文会迅速破坏石棺中的人身,恶魔的人身被破坏后,意识回归本体需要一段时间。在科莱斯托罗的意识回归本体之前,他能确保这座“教堂”也会在侵蚀符咒的作用下灰飞烟灭。
弗吉尔研究了数百年,他清楚侵蚀的强度。它会病毒般地沿着法则裂缝侵入,杀死深渊那边的部分。而在那段时间里——那段意识无所凭依的短暂时间内,不会再有疼痛。
致命的法阵越降越低。孤单的驱魔人俯下身,吻了吻恶魔的前额。“晚安。”
但是侵蚀符文并没有落下。
身为创造者的弗吉尔能够感受到,它被一股外力在刹那间彻底破坏。弗吉尔蓦地抬起头——那位脾气古怪的恶魔信徒正站在几步之外,而他控制的缄默骑士跟在他的身边……不对,那不是缄默骑士。风滚草的团长,看起来温和无害的奥利弗·拉蒙正同他站在一起。
而弗吉尔丝毫没有感知到两人的气息,他甚至没来得及藏起背后的扭曲。
尼莫没拿法杖的那只手还保持着一个施法的手势。
弗吉尔迅速后退两步,下意识给石棺中的恶魔加了个防护法阵,随后毫无保留地散发出敌意。他身后的两只手骨像正常双手那样舞动起来,一圈圈黑色的攻击符咒蓄势待发。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既然对方能凭借自己的力量抵达这里,弗吉尔不打算多问废话。
“涨价。”奥利弗爽快地说道,冲尼莫挑挑眉毛。
“没错。”尼莫被奥利弗的笑意感染了些。他的话语再出口时,心事重重的味道没有那么浓了。“附加服务,只要再加一个金币。”
弗吉尔冷笑两声,没有露出任何松懈的意思。尼莫并不对此感到意外,他走上前两步,捏住束缚着科莱斯托罗的锁链。
“那是欧罗瑞的封印。”弗吉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您最好把手拿开。我不清楚您到底是什么人,可它一定会——”
尼莫握紧五指,锁链不但没有反噬,反而应声而碎。
碎裂的不止他手握的那一条,整个空间内的锁链都在同一时间化为碎光。碎光焰火般熄灭,短短几秒过后,昏暗的空间中连一点残渣都不剩——活像尼莫捏碎的只是雪花堆起的松软雪雕。而碎裂被完美地隔绝在这个空间内部,没有泄露出哪怕一丝能量波动。
棺中的科莱斯托罗原本就紧皱的眉头开始微微抽搐,有了些微醒转的迹象。
“你……”弗吉尔这会儿忘了危险,直接冲回石棺边。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恶魔相关的一切。现在看来,他之前无法探查对方的气息绝对不是因为“恶魔信徒”太过弱小,而是因为对方实在强大得离谱。不提数百年没有成功解除封印的深渊教会和与之交好的其他上级恶魔,尼莫·莱特显然比这封印的施加者还要强大——那意味着他的实力在传闻中的古老恶魔欧罗瑞之上。
能做到这个地步,除了另一只处于实力巅峰的上级恶魔,不存在其他的可能。
如果尼莫·莱特是这个水准,那么他的恋人……
弗吉尔有一瞬间的毛骨悚然。
“我会在路上跟您慢慢解释。”仿佛察觉了对方的视线,奥利弗非常直接地走到了石棺旁边。“我们的时间有限,而您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不是吗?您带好科莱斯托罗先生,我护卫你们离开。”
弗吉尔没有动。
他们的委托人看上去没有之前那样紧绷了,不知道是因为他们的态度还是因为察觉到实力差距,认定反抗无用。但都无所谓,尼莫无力地扯扯嘴角。“我知道,没完成的契约会将科莱斯托罗先生束缚在本体附近。您不用担心,我会解决这个问题——奥利,剩下的事情拜托你啦,我去去就回。”
“记得通知狄伦和克洛斯先生。”
“当然。”
“你那边还有一片水晶,我和安碰头后会联系你。”像是执意要让尼莫安心,奥利弗脸上还带着笑意。“说真的,弗吉尔先生。我能把你俩打晕了一起拖出去——让我们省点事,好吗?”
弗吉尔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成功地将科莱斯托罗抱出石棺。恶魔的头颅无力地垂下,四周的梦魇开始烟尘般消散。弗吉尔原地呆立几秒,努力地消化着现实。最终眼底燃起一点小小的火光。
“我们能离开。”他沙哑地说道,声音戴上了一点颤抖。
“只要您带路,”奥利弗耸耸肩,“我们接了您的任务,肯定要负责到底。”
“对于深渊气息的监测消失了。”尼莫伸出手,“吊坠还给我吧,奥利。”
“我还想多留会儿呢,”奥利弗有点不满地说道,“有个刻印也挺浪漫的。”
“别开玩笑,一会儿万一碰到其他地表宗教的人……”
“我知道啦。”奥利弗做出副不太情愿地样子,将黄金吊坠抛向尼莫,后者稳稳接住。“你等着瞧,我可绝对不会收回送你的东西——”
“唉,刻印消失啦,我能感觉到。”他冲尼莫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一会儿见。”
尼莫一直很喜欢奥利弗充满笑意的眼睛。就算在最绝望的时刻,里面的希望也从来没有彻底消散过。奥利弗·拉蒙的笑容永远带着种普通人所独有的快乐,某种纯粹的无忧无虑。它总能让尼莫感到双脚还踏实地踩着地面,而自己也不是冰原上的孤兽。他的一部分被这份笑意牢牢钉在那个遥远的边境小镇,始终能感受到回忆里那质朴而平凡的温暖。
可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奥利弗露出这样的笑容。
很多年后尼莫依旧会想起这个瞬间——此时此刻他们坚信,这只是一次极为普通的短暂离别。不知为何,他们都怀有莫名其妙的自信,相信自己很快就会与对方团聚,如同之前冒险中的每一次分离。
可惜无论他有怎样强大的实力,都无法真正地倒转时间。
如果他可以,他绝对不会在此时放开对方的手。哪怕是把所有人都带在身边,哪怕计划会因此变得多么复杂。他不会放开——他不该放开的。
但眼下,他对此一无所知。
尼莫不打算再做任何无谓的实力掩饰。他确定了下自己标好的坐标,直接切开空间,露出空间另一侧的华丽囚牢。
“一会儿见。”尼莫扭过头,努力回了个微笑。
他不喜欢破坏事物,比起破坏,尼莫更喜欢修修补补。之前在路标镇的时候,哪怕是小煮锅被烧漏,他也要想尽办法将它补好。而现在他确切地怀着破坏的念头。破坏这座教堂,破坏这个法则裂缝——
最终破坏掉那个尚不完整的契约。
他在那个所谓滴水不漏的囚室中站定,捏起一片饼干。尼莫能察觉到黑根·英格拉姆正在向这里靠近,按照她的速度,那位深渊主教还有十来分钟就会抵达这里。无论她的打算是什么,和他谈判还是将他迷惑,用他献祭……
尼莫沉默地咬了口饼干。
他必须成为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