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信件, 至少看内容不是。
字里行间全是零碎的琐事,字体笨拙,混着不少涂改痕迹和错别字。没有任何文法可言, 活像寄信人本人冲信纸唠叨, 而那些唠叨一字不差地化作词句。可女巫屏气凝神, 嘴角挂着一丝笑容,听得非常认真。
信件很短, 尼莫不一会儿就念完了。女巫冲他感激地点点头, 她扶了扶眼镜细细的镜架, 开始写自己的信。
“刚刚说到哪儿来着, 哦,是的,洛佩兹先生。”她一边写着,一边小声说道。“我得写一会儿,你俩先找个地方坐吧。橱柜里还有盘蜜饯, 你们可以尝尝。”
尼莫老实地坐下,而奥利弗仍然站在原处。女巫背后长了眼似的,她扭过头,冲他叹了口气。
“如果您还想着阻止这一切。”她轻声说道, “没有必要, 真的。您不欠我任何东西。我大概能猜到委托人是谁, 他们绝不会改变主意, 而现在地平线有义务保护他们。你俩是黑章不是吗?万一冲突起来……地平线可以按照规章杀死你们, 不需要负任何责任——我的生命注定要到尽头, 但你们还能活很久。”
“我只是在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奥利弗干涩地说道。
“奥利,我不觉得地平线的团长会……”尼莫小心地提示。
“我知道,我没有任何立场和他交涉。”奥利弗依旧没有坐下的意思。“他的消息应该比我灵通得多,他早晚会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可血缘不代表交情,我想我们对彼此的印象也不怎么好。我是说别的办法,我……”
“父亲死的时候,我还很小。”女巫突然开口,打断了奥利弗的话。“他不是个好爸爸,软弱又无能,被母亲控制得死死的。我想两位大概能猜出东部魔女的‘教育风格’,母亲巴不得我早点觉醒,好让她再寻找下一个猎物,制造下一个牺牲品。我当时想逃走来着,她就差拿根链子把我锁墙上啦。”
否定。扭曲。侮辱。虐待。可能是肉体太过衰老,那些记忆中的伤口不再透出绵延的疼痛,变得麻木而模糊。女巫手上写信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她的母亲是位真正优秀的东部魔女,人类所憎恨的魔女典范。而她那懦弱的父亲只敢远远瞧着,稍作抗议便会被藤蔓抽得抱头抽泣。她尝试着哀求过,尖叫过,可没有任何爱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她的母亲耐心地用痛苦和绝望浇灌,等待着她转变的那一天。而她没有让母亲等待太久——年幼的女孩粗糙的皮肤开始变得白皙光滑,原本枯黄的头发变为灿烂的金色。
憎恨的花蕾开始成长。
那么还差一步,最后的一步。当时的她已经隐隐知道会发生什么,她的母亲会实行所有东部魔女最喜爱的收尾——让她的父亲被人类所毁灭,斩断她对人类最后的依恋。
然后她果然失去了他。
一个丑陋而弱小的人类男人,一个会在暗室里偷偷给她塞块糖的父亲。她在那短短几秒之内,才尝到那么一点点被当做活物对待的甜味。那甜味就像幻觉。
荆棘开始在她的皮肤下游走。
只要主动杀一个人,只要让它见血,她就可以获得压抑在血脉中的全部力量。她可以开始她的复仇——向母亲,向凶手,向从没有善待过她的命运。她的母亲安排好了仇恨的种子,而她差那么一点就如她所愿。
“对不起。”弗林特·洛佩兹,锡兵佣兵团的团长,撩开披风半蹲下身。他的语调认真,眼睛湿润而痛苦。“尽管我知道这改变不了任何事,对不起,年轻的女士。”
被士兵们无视的肮脏弃儿哽住了,睁大眼睛瞪着面前的男人。偷来的符咒册还在她的口袋里,而细幼的荆棘偷偷缠绕在她的指尖。她随时可以抬手——只要一抬手,她便能让荆棘穿透这个男人的脖子,然后……
她知道他是被利用的,那又怎么样?仇恨总要有个目标。
可是她没有动手,焦躁蠕动的荆棘刺破了她的手指,渗出小小的血珠。被当“人”对待的感觉太好了,她想多感受几秒——只要他露出一点敷衍的表情,只要让她嗅到一点危险的味道,她就立刻动手。年幼的魔女如此下定决心。
几分钟,几小时。
“您有所有理由恨我,我能理解。我不会祈求您的原谅。”第一佣兵团的团长说话时永远会蹲下身,平视她的双眼。“但请允许我负起这个责任,我一定不会让您无家可归。”
几天。
“凯莱布村有我的熟人——一对脾气很好的老夫妇,他们是很优秀的法师,您会被照顾得很好。”他轻声说道,“那是个很漂亮的村子,娜汀小姐。”
她没有回应过弗林特·洛佩兹的任何一句话,她只是恶狠狠地盯着他的双眼,然后是喉咙,最后回到双眼。她像条受伤的幼狼般使劲嗅着,从每个细节里寻找恶意的味道,可她只闻到了懊悔。
她所想象的控制没有来,囚禁也没有来。弗林特·洛佩兹离开了,而那对老夫妇的确是温柔到骨子里的人。她有了温热的食物和干净的衣服,没再找到出手的理由,只好在院子里用荆棘戳着沙鼠。被那过于异常的美貌震慑,没有人愿意接近这里——但这样也不错,她曾这么想过。至少她有人可以交谈,还能见到阳光。
只有那一天的记忆格外清晰。
女巫停下笔,笔尖在纸面上颤抖。
“母亲做得很成功,我觉醒得非常早……而弗林特·洛佩兹只是那个刚好撞上她陷阱的倒霉蛋,可他当时要傲慢点儿,你们就不会在这里看到我了。”衰老的女巫继续说道,凝视着奥利弗那双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绿色双眸。“他杀了我的父亲,我永远无法原谅他,这一点不会改变。可他将我送到了这里,给了我一个真正的世界。冲这一点,我向他致以最深的谢意。”
回忆里的那天天气不错,一个完全称不上漂亮的小脑袋费力地探过栏杆。女孩的头发短短的,四处乱翘,平平无奇的圆脸上沾着泥巴。那会儿娜汀刚把一只沙鼠开膛破肚,她警惕地挪了挪,用身体遮住血淋淋的沙鼠尸体。
“你真漂亮!”陌生的人类女孩惊叹道,“哇,比我见过的所有东西加起来都漂亮,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她更加警惕地瞪着对方。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丽萨……哎,你等等。”人类女孩的脑袋从栏杆上方消失,她飞快地跑远。就在娜汀刚打算将那只惨死的沙鼠毁尸灭迹的时候,她又回来了——
“你看!”她将一大堆野花扔进只有碧绿草坪的前院。“这样才对嘛——虽然我找不到能衬得上你的花。我还能来看你吗?”
娜汀赶忙用花挡住了血迹和内脏,她紧张地看着自称丽萨的女孩,一言不发。
“……那好吧,我就……嗯,偷偷地看你!”丽萨委屈地降低嗓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不介意。”当时的她小声回应道,小心地向那女孩踏出一步。
女巫写不下去了。衰老本身带走了她的大部分视力,而那些回忆让她的视线更加模糊。好在这封信已经写到末尾,她不至于在这件事上拖延太久。
“说到底,这只是我和弗林特·洛佩兹两个人的恩怨。这仇恨不会延伸到您身上,拉蒙先生。”她压抑住声音里的细小颤抖,尽量平静地总结道,一边小心地封起信封。枯黄的荆棘从她的指尖伸出,慢慢缠绕成一只瘦小的云雀。它叼起信封,向窗外直直冲去。“你们再帮我做一件事就好……做完之后我得开始配药,还有不少人的药方没调呢。”
女巫努力抻直腰板,将工作台前贴着的羊皮纸卷揭下来,一张张收好。她抚着那些字迹,露出个模糊的小小微笑。接着她从工作台边缘的抽屉里摸出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小半瓶石块似的东西。
“莱特先生,您……您应该会操控系的法术吧?”
“会的。”尼莫上前两步,帮女巫拿起那个看起来不轻的瓶子。事实证明他的直觉十分准确——它的确重得惊人。
“那就好,洛佩……拉蒙先生,您能帮我拿上喷水壶吗?”
两人随女巫来到房子的后院。
和生机盎然,花团锦簇的前院不同。后院一片荒芜,土壤甚至有点沙化的迹象。女巫挥了挥拐杖,尼莫手中的瓶子自己吐出了软木塞。可里面的小石块刚晃晃悠悠飞起,就又落回瓶中。
“……抱歉,看来确实得请你帮这个忙了,莱特先生。”娜汀低下头,“将它们埋入土里,五公分深……然后浇一点点水。喏,大概就这么点。”她在空中比划了下。
“这是什么东西?”尼莫捻起一颗石子,那不自然的重量让他差点松了手。
“地海兰的种子。”娜汀艰难地蹲下身,捻着沙土。“它们只在沙漠里长。”
“……可它们不是已经灭绝了吗?”尼莫回忆了会儿那本大部头,作者至少用了整整十页来哀叹这种珍奇植物的消失。
“是啊,但这些种子还保留了一丝生命力。我也是植物,我知道这一点。”她说,“它们几乎无法发芽了,但……不是绝对。早些年我收集了很多,现在只剩这么点儿了,都种上吧。”
而他们面前的土壤中没有一点绿色,显然她从未成功。
尼莫没有吭声,黑影几乎瞬间铺开,将沉重的种子送到的指定的位置。而奥利弗没有去管那个喷水壶——凝结的水球精准地浇上种子。
“年轻人做事就是利索,十分感谢。”娜汀扯扯嘴角,站直身体,小心地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别看这片地这样,有几次我可是差点就成功啦——有两株发过芽,可惜还是后劲不足,很快就枯死了……至少它们还能发芽,希望这次……”
她没说下去,叹了口气。
她的确不觉得遗憾。娜汀抬起头,看着面前透过眼镜还嫌模糊的景色。远处的绿意在她的视野中混成朦胧的一团,面前的沙地则融成一片金黄。她尽力了,她想。她成功坚持到了最后一刻,没有毁掉任何人的人生。
上一代的生命吸取会在后代成年后开始,这意味着没有后代的东部魔女会在成年后不久开始衰老,并且老得越来越快。
“你要去旅行?……真厉害!”十七岁的丽萨仍然顶着一张平凡的脸,并没有奇迹般地变成美人。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她没能成功憋住这句话。
“我不行,我可做不到。我得继承家里的旅店——我会一直等你回来!你要记得给我写信啊,娜汀。”丽萨还是那副大嗓门。“要不要一起拍张照?不然我会想死你的。”
“好。”
“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我不是一直在找我的亲人吗?我最近找到了我的祖母,她还很健康。”她喉咙哽得发痛。“等……等过几年,如果我还没有回来的打算,我会让我的祖母来帮我照顾房子。我都安排好啦。”
“那就好,其实我不介意帮你打理,我——”
“我会给你写信的。”她打断了对方的话,“我会……一直给你写信的。”
……直到结束的那天为止。
而那个日子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