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刚踏进房间,就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女战士本身倒不是排斥香味,事实上,安自身比较偏好百里香的味道。她会刻意选择掺了这类精油的肥皂,洗干净的衣服上会泛出淡淡的百里香气息。
但那香气极淡,除了感官敏锐度超出人类范畴的尼莫,正常的人要离得极近才能嗅到——只是女战士通常不会允许他人接近到那种程度。
房间里的香气完全是另一种级别。香味高雅厚重,冷淡透出点嚣张的甜味。
可惜长期活动在外,战士灵敏的鼻子可受不住这种浓郁的香水味道。安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眼泪不住地从眼睛里涌出来。
艾德里安最先反应过来,沉默地递过去块帕。安飞快地拽过这救命稻草,冲骑士长感激地点点头,而后用力擤了擤鼻子。
“我的老天,他们在这炸了一个香水铺吗?”十秒后,她终于把鼻子从帕挪开,小声嘟囔。一连串喷嚏的影响还在,安的声音有点瓮声瓮气的意思。
可惜加拉赫元帅的听力显然不错,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青了几分。
自从风滚草的五人进门,加拉赫就下意识往后挪了挪。士兵通报后的第一时间他就进行了调查,一支海蝎级的队伍——既然混到海蝎,就算是本该在底层尘土摸爬滚打的黑章,也不会在金钱上有任何困难可言。
蛇级以上的黑章九成九都是些服饰讲究、人模狗样的恶人。
加拉赫不是没见过高级黑章,他甚至接触过比海蝎级更为危险的蜘蛛级。听到那样张狂的宣言,他本以为自己能见到几个气势惊人的狂徒。
只可惜除了那个金头发的以及前任审判骑士长还像点样子,另外两个男人比起危险的叛逆分子,更像是从乡下集市里临时揪来的——武器勉强够格,但看起来也不像什么高档货。外套上满是破损和划痕,眉目间几乎没有戾气,紧张的情绪反而更多些。
团长奥利弗·拉蒙正在谨慎地打量四周环境,当他发现自己沾满泥的靴子底踏上熏香绒毯的边缘时,拉蒙先生几乎和加拉赫在同一时间哆嗦了下。
而队伍里的黑发法师自从进了门,就开始专心致志地数自己鹿皮靴面上的小泥点。他一拿着根规矩的黑色法杖,另一只拎着只半秃的鹦鹉。鹦鹉不住地小声念叨着什么,加拉赫稍微倾听了片刻,强行忍住因为那串不重样的脏话洗洗耳朵的冲动。
讽刺的是,打扮相对不那么体面的人组,只有那个女人还有点高级黑章的感觉。
可惜这念头刚掠过加拉赫的脑海,女战士的喷嚏连击就开始了。
加拉赫的目光从风滚草众人鞋底的泥移到衣服上的草屑,鹦鹉的低声咒骂和安擤鼻子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回响——驰名奥尔本的“荒原狂犬”差点膈应到背过气去。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不过这女人的年龄和外貌特征到也对的上,长相甚至和已故的安娜贝尔颇为相似。
少几道伪装幻术就多几分说服力,而这个女黑章看起来也不像是被谁强迫前来,想必已经做好了觉悟。
等安终于从一连串喷嚏缓过气来,加拉赫便恹恹地开了口:“安·萨维奇。我查过您,小有名气、习惯独行的女战士……现在不开玩笑了,既然你们猜到了我的目的,并且在此刻站到了我面前——说吧,萨维奇女士,您想要多少?”
他的口吻里有种让人十分不舒服的轻蔑味道,正在数泥点的尼莫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眼。
安显然也察觉到了对方语调里的傲慢,她似笑非笑地抱起双臂,吸吸鼻子。
“我能给您足够的钱,可以让你在意的任何人一辈子衣食无忧。对于一个女性黑章来说,这样的价位卖条命已经非常划算了。”
“我没开玩笑。”安沉声说道。
“想要体验一把虚幻的权力?就算黛丽娅·阿拉斯泰尔还未成年,我也不会让一个肮脏的流民碰到王座——哪怕只是一个被架空的傀儡。”加拉赫声音的轻蔑愈发明显,“报个价吧,萨维奇女士。”
安好笑地摇摇头,缓慢地解开左边的肩甲,干脆利落地撕下左边袖子。随着布料被扯裂的难听声响,女战士左臂从肩膀开始整个儿裸露在外。
尼莫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安要在舞会上扮成男人。
因为她无法穿女式礼服。
和贵族女性细腻柔和的臂膀不同,露出来的臂带着漂亮的肌肉线条,结实有力,并且布满疤痕。
烫伤、爪痕、腐蚀的痕迹明显至极。这些伤疤并非难以消除,但战士们通常愿意留着它们。
作为勋章,作为警醒,或者作为友人的墓碑。
最扎眼的是安左上臂上的巨大伤疤,像是完整的一块肉被直接剜去,法还不怎么利索。
将撕掉的袖子随一扔,女战士没管脚下散发着香气的厚实绒毯,直接毫不留情地踩踏上去,大步走到加拉赫元帅面前的长桌边沿。
左撑住桌子,安右从腰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水晶瓶,用牙齿毫不在意地咬开,将那看上去便价格不菲的药水淋上左肩。
尘土落进绒毯,闪烁微光的液体洒了一点在桌上,加拉赫死死盯住面前的女性黑章,整个人看起来接近爆发边缘。站在房间另一侧的卫兵们察觉到了元帅的不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将这胆大妄为的女人拉开——
而后他们凝固了。
同时凝固的还有加拉赫元帅。
药液所到之处,皮肤缓缓愈合,各式丑陋的疤痕渐渐消失。凸起的疤痕变得平缓,凹陷那些则生出新肉。
那个尤为显眼、凹凸不平的巨大伤疤缓缓扭曲着,一缕柔和的银光从血肉隐隐透出。随着皮肤聚合,一个复杂的徽记渐渐从她的肩膀上浮现。
“你要找十上下,栗发黄眼的女人。打算让她来冒充死去多年的安德莉娅·阿拉斯泰尔——因为她行踪不明过,这一点很容易做章。”安将空掉的药瓶搁上桌子,漫不经心地低语。
“但是很遗憾,元帅大人。安德莉娅·阿拉斯泰尔的确还活着,现在她希望拿回属于她的那份‘财产’。”
皇家徽记在她的肩头闪烁微光,卫兵们没有犹豫,利索地半跪行礼。而加拉赫皱起眉头,脸色变得难看了些。
“很漂亮的戏法。”他冷酷地说道,“但既然陛下能交给我们临时伪装徽记的道具,别人也能交给你。公主?……您这样的公主?”
他哂笑一声:“多年前,我曾经见过安娜贝尔殿下和安德莉娅殿下。恕我直言,那两位殿下娇弱又乖顺听话,安德莉娅殿下失踪时又尚年幼。她不可能还活着——就算奇迹发生,她还活着,也不该是您这副样子。”
“是,是。我应该穿着蓬松的裙子,勒紧束腰,一边用帕抹泪,一边向你哭诉我这些年来的悲惨遭遇。是这样吗?你都写在脸上了,元帅大人。”
“您身上没有半点皇家女性的气质。”
“你刚刚也说了,‘娇弱又乖顺听话’。如果这就是你要的皇家女性气质,恐怕你现在只能见到我的骨头渣子。哦,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
安露出牙齿,脸上慢慢浮现出个带着厌恶的笑意。尼莫下意识退了两步——女战士这么笑的时候,准没好事发生。
“我也记得你,我说这股讨人厌的怪味怎么这么熟悉。收起你那副表情,我可不打算根据现有情报临时编故事。二十一年前在教堂举办的生日会,你戴了顶特别装模作样的假发,是吧?唔,我想想……如果我没记错,你那个时候应该是十六岁。”
“不是临时编故事,嗯?谁会把二十一年前的事情记得那样清楚?”
“如果那个人是你迎来重大人生变故的因素之一,你当然会记得。”安舔舔嘴唇,“你的父亲指着我和安娜贝尔问你喜欢吗?喜欢就向陛下求情,定一个做未婚妻。”
“哦,既然您‘记得’这么清楚,那您倒是说说看,当时我是同意了还是拒绝了呢?”
“您什么都没说。”女战士双撑住桌面,“您只是轻声嗤笑,看了我们一眼,就像在看宫的装饰,没有半点看向‘另一个人’的意思——我该感谢你,索尔特。你让那时的我意识到‘王宫是个让人完全没法忍受的地方’。”
“……请让您背后的势力出来。”半晌后,加拉赫元帅板着脸开口道。“我暂且承认您的身份,殿下。不得不说,伪装成黑章这个想法很聪明。无论您背后的人是谁,他都把您教得不错。”
他顿了顿,狐疑的眼神扫过安身后的其他四人。
“看来安·萨维奇所谓的‘喜好独自行动’,是为了掩盖执行任务的不是您本人的事实。我早该知道,风滚草的这几位的气质就不像黑章,是随行保护您的部下吧?……这出苦肉计效果很好,殿下。可闹剧总该结束,现在是时候让我和真正的代表谈谈了。”
加拉赫元帅的态度非常明显。作为一个混迹行当多年的老牌黑章,安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很是有信心。
这矫情的混账认准了她不可能有自己的脑子,自己是在按照不知道谁的剧本跟他交涉。正在找那个所谓的幕后势力,打算来个谈判呢。
就算暂时勉强认可了自己的公主身份,“荒原狂犬”也没有半分让士兵们退下谈正事的意思。虽然话语彬彬有礼,这位元帅明显不打算把“奥尔本的公主”当回事。这么一看,加拉赫·索尔特没有派人接触黛丽娅倒是不那么让人意外了。
安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她缓缓举起右——
然后冲加拉赫十分标准地比了个指。
“操你的,索尔特。我就是代表。”
加拉赫元帅似乎被女战士熟练的势和脏话镇住了,他眯起眼睛,脸上泛出些愤怒的红意:“殿下,请注意您的身份,不要说这种……不雅的话。”
元帅尽管这次声音严肃了些,但语调里还带着点儿居高临下的哄人意思。
“……元帅要倒霉啦。”奥利弗冲尼莫小声说道,“呃,这种感觉……安真的生气了。”
“是的。”尼莫又退了半步,还把奥利弗一起向后拽了拽。“小心为上。”
“我不仅嘴巴上说,我还要揍你呢。”安一字一顿地说道,另一只也比起指。“我讨厌你对我说话的口气,索尔特。既然你听不懂人话,那么有更好的解释方式——”
加拉赫元帅望向面前两根指,脸气得更红了。他很是有修养地来了个深呼吸:“请讲,既然您一定要感情用事。”
“跟我打一场,元帅大人。一对一,武器自选。”安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不打女人,殿下。”
“我之前不欺负弱智,但这次我决定破个例。”
“您不要欺人太甚……!”
“别废话,打还是不打?”
“如果这是您的命令,希望到时候您可不要任性地——”
“哦,放心,我不会杀了你的。”女战士利索地扣上皮甲,从背后抽出长矛。“什么时候开始?不如就现在吧。”
加拉赫冷着脸地望向桌子对面的女战士,缓缓站起身。
她讽刺地笑了笑:“噢对……‘我饶恕您冒犯阿拉斯泰尔家的罪’,你在等这句话,不是吗?”
杰西吹了声口哨,刚吹半截就被尼莫啪地捂住嘴。士兵们开始骚动,加拉赫伸出一只,示意卫兵们安静下来。
“反正很快就结束了。”他说,“殿下只是一时冲动……您需要答应我,殿下。如果我赢了,您就老老实实说出您背后的势力,并且当好您的公主角色,战争这种事情不是女人能插的。”
“是啊,反正很快就结束了。”安脸上依然带着一丝让人汗毛倒竖的笑意,“你也要答应我,野狗先生。如果我赢了……”
“野……?!咳,请讲。”
“如果我赢了,劳烦你倒倒脑子里的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