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终于浮出水面的部分真相,反应最大的反而是安。女战士骂了句相当难听的脏话,将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作为悲剧的主人公之一,梅德思的回忆看起来活像一块烂肉的脆弱生命——奥利弗正在努力平复呼吸。一股略带悲凉的茫然从脚底升起,缓慢地吞噬着他的躯体,如同冰冷的沼泽。
“……我尽量。”奥利弗说道,攥紧了尼莫的。“梅德思先生,我需要点儿时间冷静一下。安,你可以先跟梅德思先生讲讲黛丽娅的情况。我稍后会回来。”
女战士将悲伤而感激的眼睛转过来。
“你打算继续。”她轻声说道。
“我没有放弃任务的想法。”奥利弗轻声说道,“梅德思先生已经成了这副样子,我想他付出的代价已经足够多了。而先帝桑普森已经去世,就算我冲进皇家墓地把他刨出来,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我只是需要时间消化消化。”
他们曾经活得多么简单,奥利弗麻木地想道。
如果不是深渊教会的人在路标镇召唤了那只枯枝水母,自己和尼莫可能仍在路标镇继续着平民的生活——最大的烦恼只会是苛刻的顾客以及瘪掉的钱袋。他们甚至会为了糟糕的天气叹息,在工作后多买点面包和蔬菜,最后在熟悉的房间结束安稳而平凡的一天。
直到死去。
是的,作为普通的图书管理员和旅店老板的儿子,只是那样的纯粹的生活。
可现在奥利弗从来没有这样清楚,那琐碎的、不值一提的人生之下究竟掩盖了多少血腥和黑暗。
和凋零城堡不同,这次自己不是被途拖进地狱,而是自打出生以来便活在一个被精心构筑的温柔梦境里。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父亲还能露出那样绝望的表情。
“要到此为止吗?”轻轻拉着尼莫离开房间,两人靠在黑暗的墓道。奥利弗小声问道。“呃,我是说对于过去的探索……你想要停止吗,尼莫?”
“可能这样听上去很像为自己辩解,”尼莫盯着走廊灯台上跳跃的幽暗火焰,声音低到听不清。“我……我的确毁灭了锡兵。从遇到你的父亲,到尤里瑟斯死去,这些记忆我都有。可是奥利弗,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的父亲会……”
“我知道。”奥利弗轻声说道,用指尖安抚地敲敲对方的背。“我知道你不会瞒我。”
尼莫将脸埋进一只掌,长长吐了口气。
他拉着全心全意信任自己的温柔恋人,拥有可以毁灭世界的力量。如果只看这些,他原本不该有任何烦恼。
可尼莫能隐隐感觉到,一切依然不可抑制地向黑暗滑去。
他十分明白奥利弗那个提问的意思。
久违的,“逃走”这个概念又一次划过他的脑海——风滚草的大家分开行动。除了做必要的任务时出现,自己和奥利弗在平时找个小地方隐居。为一个铜板的面包而精打细算,为要不要买一本新书犹豫几天。
天知道他多想这样提议。
可他不能。
已经知晓的事实化为记忆。而记忆只会变淡,蛰伏在阴暗处,不会彻底消失。
尼莫知道,如果自己在这个时候点头,奥利弗一定不会再继续追究深渊之底的秘密。
但它会变成一根带毒的刺,卡在自己恋人心底的某个角落。奥利弗不会说出来,心底的疑问却无法被抹去。或许在某一天,他会将这个没有答案的疑问带入坟墓——
从现在开始,它会像一条看不见的脚镣那样拖拽着他的灵魂。愈来愈重,并且永远无法解脱。
尼莫很清楚,因为这个问题已经在这样折磨他自己了。奥利弗的确保证一旦事情有变,会亲杀死自己。在这个前提下,逃避或许会让他自己的将来轻松些,然而对于奥利弗来说……
“我不想停止。”尼莫听见自己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里多了几分绝望。“我希望知道真相,我也希望你知道真相。”
哪怕那意味着他们之间关系的终结。
没人知道这古老的伤口戳破后会流出多少脓血,但至少他知道,哪怕表面看起来已无大碍,这样下去它永远不会愈合。
“好。”奥利弗发出一声叹息。“我们继续调查。如果到时别无选择……看来我们很可能要违背梅德思先生最后的忠告了。”
尼莫没有吭声,奥利弗的呼吸依旧没有平稳。于是他伸出双,碰触对方的脸颊。奥利弗一如既往,没有任何下意识的排斥反应。
他的灯火。
尼莫将对方拉近,温柔地吻上去。现在奥利弗尝起来有点冰冷,可那温度意味着“对方还在身边”,它让他安心。很快,亲吻变成了悲伤而激烈的噬咬。几分钟后,奥利弗的呼吸反而更加急促——但那不再是溺水般的急促,这也许是件好事。
“我们回去吧。”奥利弗用力调整着呼吸,“往好里想,现在我们仅仅只需要再找到一个答案。”
尼莫点点头,指有意无意擦过胸口布料下的黄金吊坠。
“我们有结论了。”见两人终于回到房间,梅德思没有多问。“萨维奇小姐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个遍。无论是那个小姑娘的情况,还是你的情况。”
“唔。”为了保持心绪平静,奥利弗暂且不打算直接注视梅德思。
“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奥利弗。”梅德思的语调变得专注,“你确定你在凋零城堡被贯穿心脏时,你和莱特先生正处于某种契约关系?”
“是的。”
“嗯……从受伤到醒来,你大概花费了多长时间?”
“那个地方不好记录时间,但至少有一整晚。”
梅德思沉思片刻,他拿起空掉的墨水瓶,走到墙边的石缸旁,从里面盛出一点深色的液体。随着盖子打开,浓郁的血腥味破开了腌渍味道和怪味,直顶鼻子。
“那里面是什么?”尼莫忍不住发问,“我感觉到了一点生命的气息。”
“我的血液、内脏和皮肤,它们还活在那里面。我把它们剥下来了而已。”梅德思平静地回应道,“没人可以只凭借一具骨头‘活着’。”
“可是走廊里那些……”尼莫头皮一阵发麻。
“那都是事先设好的符咒,毕竟一个人在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梅德思挥动臂,做了个势,房间内漂浮的照明头盖骨齐刷刷地聚集在石桌前,整齐地列成直线。
石桌附近一瞬间变得非常明亮。
梅德思将盛满鲜血的墨水瓶放好,拿起羽毛,冲众人点了点头。“在空气里演示会太乱,纸上讲更快些。”
除了拎着灰鹦鹉的杰西,其余四人都凑了上去。
“你患病的时候年纪太小,考虑到你的体质,弗林特耗尽了全部力量,将诅咒压制在你的心脏内。”
梅德思快速地画了个心脏的轮廓,然后在它的四周圈了个血红的圈。
“在你存活的这些年里,你父亲的力量一直封印着诅咒,并且强行保持你的心脏跳动。弗林特喜欢使用火系魔法,你下意识喜欢冰系,很可能是潜意识想要保持体内力量的平衡。但你父亲的力量此前一直强于你,如果我没猜错,你从前很怕冷吧?”
梅德思在红圈旁边画了个小点的红圈。
“是的。”奥利弗坦然承认。
“莱特先生是上级恶魔,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应该在上级恶魔也算强者。至少他的力量要比特伦特枯萎症的难缠诅咒强得多。唔,按照萨维奇小姐的说法,你们之间的契约应该强大到会被误认为骑士誓约的地步——不过莱特先生对你没有恶意,你本身也足够强大。所以契约带来的深渊魔力只是存在于你的体内,不会为你所用,也不会伤害到你。”
梅德思在代表奥利弗力量的圆圈旁,画下一个巨大的角。
事实上那就是骑士誓约,尼莫苦涩地想。聪明人有时候容易多想,刚好帮他们剩下了找蹩脚借口的精力。
“尽管恶魔契约带来的力量很强,但在你父亲的力量封住特伦特枯萎症的前提下,两股深渊魔力被隔开了,相安无事。而你的心脏在凋零城堡被破坏,骤变的状况使得你父亲的力量一下子出现了波动,优先治疗你的心脏。在这个期间,枯萎症的诅咒趁溜了出来,正面撞上了莱特先生的力量。”
梅德思在心脏上打了个叉。
“按照现况看来,莱特先生的力量吞噬了枯萎症的诅咒,然后继续与你的力量相安无事。而在没有诅咒制约的情况下,弗林特的力量彻底治好了你的心脏,剩余的部分全部融合到你自己的力量。”
他用在两个圈之间画了条线。
“说实话,深渊魔力的彼此吞噬是很吓人的。也就是你的身体素质不错,外加你和弗林特的力量总和十分可观,让你撑住了吞噬带来的副作用——现在你的体内应该只剩莱特先生的无害力量,和吞掉了弗林特余力的你的力量。”
“但这个办法没法用于那个小姑娘。”梅德思叹了口气,“我开始就说过,药物抑制是另一条路。药物没有彻底封住诅咒的力量,顶多是把诅咒扩散的时间后延。她的心脏在依靠自己的力量跳动,诅咒也已经扩散出去一部分,弗林特那个办法没法再用了。”
“再送进去一部分深渊力量呢?”尼莫问道。
他是深渊魔法的本源,应该不存在所谓“彼此吞噬”的副作用。
“就算你现在和那个小姑娘订下契约,她也会首先因为承受不住你的力量直接死去。萨维奇小姐告诉过我,那姑娘的魔法天赋十分普通。她的诅咒还扩散了,你的力量从她的内脏扫一遍,足以要她的命。”
“那……”
“办法的确有。”梅德思飞快地写着算式,“既然那姑娘已经在服药,我们可以从药物的角度解决这个问题。莱特先生是活生生的恶魔,力量太过纯正。但如果奥利弗能通过这种形式活下来,那么意味着有可以精确控制并削弱,同时还保证能吞噬诅咒的药方。”
安紧张地停住呼吸。
“骨玉和龙息石。”这次是艾德里安开了口。
“是的。”梅德思颇为意外地看了眼艾德里安,“龙息石里蕴含着纯正的地表魔力,而骨玉的深渊魔力带有本源的力量。骨玉的力量是可以被量化的,只要用大量的龙息石处理骨玉,将它的力量处理到一个凡人能接受的程度,就可以作为药品服用——保证它的力量和诅咒的力量势均力敌就行。”
“所以我们需要搞到些骨玉。”安干巴巴地说道。
“龙息石我这里有,绝对够用。但我需要骨玉和那姑娘的血。”梅德思写满一整页羊皮纸,用羽毛在算式末尾用力点了两下。“应该可行。”
安狠狠叹了口气,鞠了一躬:“我知道了,谢谢您。我需要和我的同伴们商量一下。”
众人挨个挤出狭窄的石门,回到走廊。杰西打了个巨大的哈欠。
“奥尔本有足够用的骨玉。”安开门见山,“但它们都被储存在极深的地下,最外部设下了需要皇家血脉亲自确认的法阵。这和大家的强弱没有关系,解开它的话,一定会引起亲王的注意——当他发现的时候,我们估计还在往地下走,这样绝对会被抓个正着。”
“但既然您还是说出来了,说明您对这件事有别的想法。”杰西甩了甩里半昏迷的鹦鹉。
“是的,可能需要比较长的时间和无数精力。但如果我能想办法探索到骨玉的储藏室,尼莫,你那个撕开空间的技能……如果获取到确切坐标,应该能用吧。”
“能。”
“那好,我会想办法混进王宫,尽快弄清楚。”安的表情非常肃穆,“至少在这个月内,我会搞到那个坐标。”
“不需要一个月。”尼莫小心翼翼地说,试着挥开头脑阿巴斯的死,望向安的双眼。“只要黛丽娅愿意配合,一天就够了。”
“不,你不明白。在亲王的监视下,我们没法联系黛丽娅。而且我听家里人提过,那个储藏室非常的……”
“没关系。”尼莫说,“其实上次我们潜入皇宫的时候,我留下了一点东西。”
“什么?”
“一根猫胡子。”
第二天夜晚,黛丽娅正故作迷路地倚在入口附近,而猫胡子在骨玉储藏室里愉快地转悠。尼莫依靠猫胡子的定位,顺利地劈开空间,成功抵达了储藏室。
按照安的说法,他应该看到一排排未经雕琢的骨玉——它们本应像是不透明的丛生白水晶,被妥善地安置在绣有无数法阵的软垫上。
可他只看到了一种东西。
尼莫见过这东西,在凋零城堡。他甚至亲毁掉过一个。
一排排骨玉炸弹安静地躺在夹子上,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尼莫咽了口唾沫,小心地伸出黑影,开始将室内所有纸制品上的信息不管不顾地灌入脑。
……他就知道这项任务不会这么简单地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