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直没有从震惊里恢复出来。遗书的字迹与材料上的字迹目测来说是一致的。
遗书很短,干净整洁的字体。
“临摹过欧体。”柳下溪上下左右仔细看。上面写着:这样活着不如死去。
“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小陈眼巴巴地望着此刻在他心中智慧万千的柳下溪。
柳下溪苦笑,他怎么知道叶江留下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留下的材料不过是他去云南出差写的报告。从报告上来看,是有关开发云南风景区得与失的总结报告。一份是景点推荐与心得的总结,一份是建设经费的总结。
身份证上是叶江,三十二岁,居然是本地人。
“他这是什么意思?到家了不回去居然住旅馆!”他们先被遗书给吸引了,现在才看到这个身份证,也不能怪他们,身份证是夹在材料里面的,不拿起材料翻阅是发现不了的。
小陈去联络身份证地址所在地的户警,既然在本市,办起事来就方便多了。
“奇怪,这些东西死者为什么要藏起来?住宿在外面,一般会把证件与钱藏起来,但是这种材料也藏起来没必要吧。”邹清荷皱起鼻头。
“噫?”柳下溪扭头看他。“说清楚些,住宿时会有人把东西藏起来?”
“嗯,应该说藏东西的人还不少,许多人不相信旅馆的安全性吧。我知道时常在外面跑车的司机们都把驾驶证啊,身份证与钱藏起来。比如说,压在床脚,或者床板下面,有的放在电视机下面,或者是壁灯后面。”邹清荷不好意思地摸着头,“我第一次住的时候也学他们把几元钱给藏起来了。”
柳下溪与小陈警察一起笑了起来。他们是警察,身为执法人员,不怕宵小撞枪口。自然会忽略普通百姓的某些心态。
“当时有没有……”柳下溪小心地问一脸难堪的小陈。
小陈警察摇头,当时指挥现场的是他。王队长没有露面。
三人一起在屋内翻找起来。
他们在没有人睡过的床下间板里找到了一笔钱,用住宿登记表包着。然后又在床脚下找到了被压扁的钱包,钱包里也有一些钱与一大堆票据包括车票、住宿票、餐票等等各种费用的收据与发票。
“这么小心的人是不会自杀的。”小陈在这样冷的天气里额头冒出汗来。找到的东西越多,他就越失职,两者成正比,这汗有一半是吓出来的。确定没有东西可以被翻出来后,三人这才结束这项现场搜查工作。
随便吃了点东西塞肚,三人前往叶江户籍所在地——赤峰街派出所。在那里遇到了从学校那边查到这儿的王队长。叶江的户籍是学校的集体户口,他在本市并没有居屋。他是本市农业大学资源与环境学院的高材生,最后留校任讲师。他在与其他学院联谊中认识蓝华芯,两人都是性格内向的人,经历了二年的柏拉图精神恋爱,毕业后结了婚。蓝华芯比他晚一届毕业,可以说两人的实质婚姻只有一年。蓝华芯毕业后分配到了外地,没有再回学校找过他。
叶江的原籍是枯架顶,他是山里的山民。
三年前枯架顶被划分为国家一级自然保护区后,他被聘为开发枯架顶自然保护区的特约规划师,并辞去了学校里的工作。
旧同学与同事对他的评语是:“纤细的完美主义者。”;“对环境与植物倾注了全部的热情。”;“不善于与人打交道。”;“有时,过于敏感。”
关于他们的婚姻,外人不知道。只晓得两人认识的过程与结婚这两件事。
认识的那一次是:叶江大二的那一年的五四青年节,两所学校举办的联谊舞会上。这两个人都是不会跳舞的人,只好坐在一边,后来谈起话,口音接近,觉得是老乡吧,至于是谁先联络谁,外人就不知道了。
一直到他们结婚,也没有人知道这两个人曾经拍拖过,大家蛮意外的。
把他们搜集到的遗物放在王队长的面前,王队长用那双眼狠狠地挖着小陈。小陈假笑,小心地躲在柳下溪的侧后。他是了解王队的,在外人面前不会给他难堪,等案子结了回到局里,自己还不知会给骂成怎样的猪头……哎……怎么当时就不多翻翻?
叶江的专业是冷僻的,而且也不用跟外人打交道,在学校也不曾得罪过人。投毒的嫌疑还是他已经意外去世的妻子最大。
“去枯架顶自然保护区。”王队长把收集来的资料整理后,交给了身边另一位柳下溪没有见过的警察。
“开吉普车过去。”小陈建议。那里的路真难走。王队长点头:“你去换车。”
“去把蒋老接来,带上解毒剂,多带点。”王队长冲着已经离去的小陈喊道。
“‘惊魂’有解毒剂?”柳下溪皱眉。
“蒋老也是枯架顶人,他一直在研究各类有毒植物。他的家人就是在山里误食毒植物死亡的。在这方面他有专著《毒蘑菇的分类》、《植物汁液的防身术》等等,没有听说过吧?原始森林本就不是为人类存在的。”
柳下溪想不到能从这个男人嘴里听到这句:“原始森林本就不是为人类存在的。”跟他不搭调。侧目看了看邹清荷,这孩子怕着王队呢,有他在一声也不吭。这叫天然回避危险的本能。
“北京吉普!BJ213”柳下溪摸上了车身,离开北京时把同一型号的爱车给卖了。有种久违的熟悉手感,超大车身,四门,双排座,宽敞舒适啊。
“喜欢?”王队长挑眉。
“很喜欢,以前家父有一辆BJ212型号,后来,BJ213是我舅父送给我考上警校的礼物。原本他们希望我能进军校的。”柳下溪回头见王队与小陈诧异的眼神,知道自己话多了。他们也没有追问,这是别人的隐私。柳下溪看到邹清荷在百米远的小店前发呆,应该没有听到自己刚才的话,便大声叫道:“清荷,上车。”
邹清荷慢腾腾地走过来,脸上的表情阴云密布,有种张口难言的感觉。
“你这是?”柳下溪询问。
邹清荷的脚尖划着地面,细声道:“我的东西还在先前那车上。”
小陈耳尖听清楚了,大笑,猛拍他的嫩肩:“这孩子怪让人疼的。”
邹清荷难堪,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柳下溪没有笑话他,轻轻道:“我们回来再拿,记得要提醒。”
邹清荷抬起小脸狠狠地回瞪了小陈数眼,这下连王队长也笑了起来。姗姗来迟的蒋老从公车上下来,背了一个大包。
“您这是?”小陈殷勤上去接他的东西,怪重的。
“顺路探亲。”回答得干净利索。直接坐在副驾位上。看来大家对他的行为很习以为常。
柳下溪想询问蒋老有关“惊魂”解药的事,看他坐在前面也就不方便问了,他与邹清荷坐在最后一排,中间隔着王队以及蒋老的大包。
邹清荷到底是孩子心性,早把先前的不愉快抛在脑后,脸贴在玻璃上被沿途的风景吸引着,要知道,下过雪的大地是分外美丽的。
他们还没到目的地,天就黑了下来。幸好有蒋老带路,路极难走,有些地方还是大坑。山路惊险随时都有出车祸的可能,又窄,柳下溪揽住撞伤额头的邹清荷,瞧着雪白的额头一片青紫了,也顾不得车上多人,紧紧扼住才不会再次撞伤。
“这里好穷。”邹清荷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柳下溪把目光转向窗外,小小的茅屋被雪压得几乎要倒榻,连烟炊也是淡薄的。这里的山林还是弱小的树木,冰冷的由雪来装扮。
一路过来,柳下溪也看得出,路边的居民生活离省城越远就越差。来到这儿已经是国民经济的谷底了吧。
“自从这里划分为枯架顶自然保护区后,山里人靠山吃山的来源就没有了。不准砍伐树木,不准猎取野生动物,不准进山采草药……很多的不准,这些山民不知道靠什么生活,他们对‘枯架顶自然保护区’的成立是反感的、抗拒的。”蒋老接过话道。
小陈不同意他的话:“成立‘枯架顶自然保护区’是好事情,是保护自然环境,何况成立风景区可以靠旅游为生。不能打猎物可以养家禽,这些重新种植树苗的山坡就是被本地山民砍伐光了的所以才要保护的。”
蒋老笑了起来:“你不是山里人想法跟他们不同,他们祖祖辈辈就是这样过活的,不想有任何改变,一旦有变化就会抗拒。”
“迂腐!”小陈不屑道。
“没有群众的响应,这路难修!”王队长中肯地加了一句。
“听说,白天工人在修路,晚上山民就破坏,双方闹了无数场事。”蒋老叹了一口气。
“蒋老您站在哪一边?”小陈对老者还是尊敬的。
“哪边都不站,那些个挂着牌子,不办实事的吸血蛭也不是好东西。”老者嘀咕了一声,有口啖卡住了,咳嗽了几声,打开窗户对外吐了去,引来冷风使车内温度降了几度。
小陈好奇:“哟,敢情其中还有内情。”
“那是你嫩!”蒋老鄙视道,“我听以前的邻居报怨过,那些挂着‘枯架顶自然保护区’规划办公室名头的人,一样打野生动物来吃,甚至还在林子里引发过火灾。”
“这是小事。”小陈不以为然,并不是所有的野生动物都需要保护,保护的只是那些稀少的濒临灭绝的珍贵动物,野兔、山鸡之类捕来吃应该没什么,他还存了心思,想在这里吃上一餐野味啦,肯定比家养的来得鲜。
“小事?怎样才算大事?死了人才算大事?”蒋老说着气愤起来。
“您老别动气,我随便说说的。”小陈出汗,言多必失,何苦来着?
“你说这规划办公室既然与山民相对,怎么敢把基地建在深山里?”王队坐得不耐烦了,出声替小陈顶缸。
“谁知道那些花肠子。”蒋老嘀咕,不再出声。
“我觉得这就是对抗,表示决心。”小陈还是忍不住插嘴。
偶尔也会插入某些白色幽默吧。
一行人辛苦清凉地在三更半夜到达深山里,接待他们的居然是空空的营地。
这营地是简陋的,就地取材用木与草以及石块搭建的,没有更改、修饰与加工,让柳下溪联想到建筑工地的简易工棚。
“他们回家过年去了。”终于找到一位替营地守夜的本地山民,可他的话只有蒋老听得懂,这是蒋老翻译给他们听的。“他们要过了正月十五才回来。”
几个人只能翻白眼。
又冷又饿的,还有个孩子呢。
那位山民先前是不肯替他们开门的,还是王队长知人情懂世故,塞了几张钞票,那山民马上热情起来,把他们迎了进屋。点了油灯,这年代,这种东西有些古董的味儿。
“平时是有电的,自己发电,现在没有人,发电房的钥匙没有交给我。”那山民说着蹩足的普通话。
别看这营地外表极丑,里面却很暖和,这才发现石块砌成的墙里面加了层木,地面也是原木的,不过,不能生火吧?
棉被一共有五床,还有些简易的物品。一看就是男人们的天下。分割很大一部分放着书架,上面全部是砖块似的书。
“没有女性吗?”小陈四处张望。那山民听得懂他的话,笑笑道:“女人哪能吃得这个苦。”
“很苦?”小陈斜眼看蒋老,先前听蒋老的口气,这办公室的人应该是蛮好过日子,才被本地山民……
“不但苦还很危险。有些地方连我们本地居民也不敢去的地方,他们也要去,有些古怪的动物他们要观察,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植物。”
蒋老鼻子极灵,嗅了嗅:“中药味儿,他们中谁生病了?”
“叶工程师,人极好的叶工程师,身体不大好。”
蒋老脸色大变,最靠角落里有一堆干草药。他仔细地察看那些药看完后一拳击在木板上:“是自己找死啊!”蒋老沮丧,“我判断错误,不是‘惊魂’的毒。”
“啊?!”众人一时都放下手中的书,围在蒋老的身边。
“这药方是谁开给叶江的?”蒋老突然对着山民厉声道。那山民吓了一跳,一时不知道是什么事儿,有点畏缩:“听说,是叶工程师自己看了不少古书弄的,他的肺有毛病,常咳嗽。叶工程师还常给山民看点小病,都很灵的。”
“的确,这些草药都是润肺强肺的,但杂合在一起却是慢性毒药!植物的毒性与金属、动物的毒区别极大,植物的毒性分类不明显,大多是慢性破坏神经、血脉与内脏,使内脏器官发黑,死亡时七窍流血。这位叶江学了点草药知识的皮毛,却不懂药性相冲相克的原理。”蒋老唏嘘。
“这么说,叶江的死是由于自己乱服草药造成的?”
蒋老点点头:“这些药就是证据,我著的书里有记载。”
靠这堆最近的床铺是叶江的,除了日常用品什么也没有。
“听你们这么说,莫非叶工程师他过世了?”山民惊诧得布满皱纹的棕色脸上蒙上一层惨白。
“是的。”
山民突然哭了起来:“是这样你们才到这里来的啊……”
“有什么可以吃的吗?”柳下溪突然出声,山民带着泪,狠瞪了他一眼,他正伤心呢,那么好的人说去就去了。“还有些腊菜。”有些心不甘地说道。
小陈卷袖子:“我来帮忙。”
厨房是另外建的,是防火的石屋。
邹清荷也饿得厉害,跟着过去帮忙。
蒋老一直沉浸于自己判断错误这件事里自责。王队拿了床被子盖在身上假寐,案子破了,却一点喜悦也没,就像拼尽全力却一拳打在棉花上。不过没有穷凶极恶的罪犯,也是件值得宽慰的事。
厨房不小,不少腊味挂在梁上,被熏得黄黑黄黑,还滴着油,有大米缸,里面的米也有不少。壁上挂着满串的玉米、山椒、红辣椒、地瓜与干紫苏。
“听说本地居民与办事处的人相处得不好。”小陈问道。
“胡说,这里几位都是极好的有学问的人,对山民极好,还教会我们种植能食用的蘑菇与山菜,圈养山猪、兔子、山鸡,分辨草药,现在只需要拿这些东西到山下换米与用品,日子比起以前过得好多了。”
“噫?不是说公路修不好是山民在抗议么?”连邹清荷也插嘴奇道。
“乱扯!谁有那种闲工夫?公路修不好是没钱!”
“怎么会?这可是省里的重点工程项目!怎么会没钱?”
“说实话,这办事处的人做学问是极好的,但怎么会懂跟那些官员打交道?”山民叹了口气:“人是好人,却更是群书呆子。有一次那些官员们来视察,拿枪打了一种叫朱鹫的鸟,被办事处的人骂了。闹起来,吃亏的当然是这办事处的人,本来钱就爱来不来的。后来又出了某某高官的儿子带着一群狐朋狗友来这里玩,打猎后在山里头直接烤食物说是‘野外烧烤’,发生了火灾。山民们气不过,在这些小太岁们必经的路上挖了几个坑,让他们吃点小苦头。事情越闹越大,还是办事处的人去求人平息这件事的。哎。不说了。”
“叶江在这儿跟谁的关系最好?”
“都好。叶工程师对谁都好。”说着眼圈就红了,泪水吧嗒吧嗒就掉下来。
“办事处的人有没有乌县人?”邹清荷突然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山民抹干眼泪,大概是觉得在小孩子面前流泪有点不好意思。
“对了,听说叶江是本地人,他家里还有亲人么?”小陈也突然想到这一点。
“我也听说过,叶工程师是弃儿,是那山里头常去外游的老郎中捡回来的,也不知道是哪里捡的,老郎中早就死了。”
果然是美食!一群人围着一大锅有各种肉类的杂烩。“辣死了!”柳下溪吐舌,幸好天冷,全身发热。不过真好吃!居然是这样子一锅端的做法,有些浪费这些山珍美味了。
“这里真美!是冰挂哟。”晶莹玉透,化了的雪滴成一串串的冰挂,风一动,吱呀断裂。邹清荷伸着懒腰,颇为留恋这山里的冰雪世界。
“四季都美,各有各自的风情。”山民说了句有文化的话。“翻过三座山那里有湖,湖边春天最好看。”说着又难过起来,便闭上了嘴。
山路难行,幸好小陈技术过硬,离开了山区,大家的心才算生生落下。
蒋老一直提不起精神,大概也是很自负的人吧,经验丰富的老人却检验错了死者的死因,让一群警察侦讯错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