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江棋瑞为他过去二十八年的人生划分阶段。
出生到7岁。
如巍峨高山般严厉、苛刻、令人惧怕的父亲, 冷漠、疏离、鲜少在家的母亲。
没有玩乐,没有空闲,每天从睁眼起, 就是学不完的礼仪,上不完的课程。
可尽管如此,七岁以前, 他过得并没有很不快乐。
因为他有姐姐。
和爸爸妈妈都不一样,温柔的姐姐。
会在他喝完难喝的药后偷偷给他递来糖果, 会在他被训斥后安慰他说没事的这没有关系,会在恐怖的雷雨夜,来到他房间,将他抱在怀里,温柔地哄他睡觉。
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
所以后来很多年, 江棋瑞总无法控制懊悔地想,如果七岁那年,没有向姐姐许那个生日愿望就好了。
江棋瑞的生日, 每一年都举办得很隆重盛大。
宾客满座,礼物成山。
可恭喜不是对他,礼物也不是给他。
在每年都要像牵线木偶般不停对不同的人微笑微笑再微笑的疲惫生日这天,江棋瑞唯一期待的, 是夜里宴会结束后,姐姐来到他房间,笑着对他说生日快乐, 而后问他, 小瑞今年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姐姐的祝福是对他的, 姐姐的生日礼物也是给他的。
七岁那年,因为在宴会上听到其他小孩兴奋地描述游乐园的乐趣, 他鬼使神差地对姐姐开了口。
“姐姐,我可以,去一次游乐园吗?”
姐姐还是像从前一样,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说好。
他的生日在冬末。
去游乐园那天很冷,但很开心,是过去七年里从未有过的开心。
那天爸爸不在家,他和姐姐说说笑笑着回到家,一进门,便撞上了等候他们多时的管家。
夜里,本不该回家的爸爸回了家。
藤条一遍遍抽在他和姐姐的腿上。
爸爸不让他哭,也不让姐姐哭。
在姐姐一次又一次强调是她想让他体会多彩的童年,才执意带了他去的游乐园后,爸爸让姐姐跪到了大雨瓢泼的院里。
那天真的很冷,雨夹着雪。
在姐姐看不到的地方,江棋瑞一遍又一遍哀求父亲,说是自己贪玩。
在向父亲保证他再也不会贪玩后,管家才将姐姐扶进屋。
自此,他走向了人生中的第二个阶段。
7岁到13岁。
过去很偶尔的忙里偷闲,姐姐会悄悄问他——小瑞,要不要去后院透透气?
爸爸妈妈不在家,避开管家和家里的佣人,他和姐姐在后院抓过蝴蝶,喂过小猫。
这是他和姐姐间共同的秘密。
游乐园之行后,当姐姐再来问他。
想到雨夜里姐姐被压弯的脊背,想到那之后姐姐高烧不退的三天。
小小的孩子扣着掌心,撒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谎。
他说:“姐姐,我不太喜欢出去玩,我以后,都不想去后院玩了。”
江棋瑞忐忑说完,小心翼翼看向姐姐,看到了从未料想过的一幕。
姐姐看着他,哭了。
大人的眼神那样复杂,七岁的小江棋瑞看不懂。
他不知道姐姐为什么哭,他只知道,是在他说完话后,姐姐开始哭的。
于是他焦急问姐姐:“姐姐,我做错了吗?”
不曾想问完,姐姐哭得更加厉害。
姐姐抱住他,跟他说对不起,跟他说:“你没有做错,是姐姐没用。”
没用。
这是一个小江棋瑞经常听爸爸提起的词。
爸爸会用来说他,也会用来说姐姐。
时常伴随着,一些江棋瑞在书里学到,觉得并不该绑在一起的词汇。
虚伪的仁慈,无用的善良。
尽管姐姐说他没错,可江棋瑞仍觉得,是他做错了。
是他做错了,所以后来姐姐不爱笑了。
姐姐不会再温柔地抚摸他脑袋,不会再邀请他玩耍,不会再悄悄给他递糖果,就连恐怖的雷雨夜,明明已经来到他房门口,却最终,一次都没有推门而入。
他看着姐姐离他越来越远。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对。
他去问管家。
他说:“管家叔叔,为什么,一定要告诉爸爸,我和姐姐去游乐园了,这不可以,成为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吗?”
管家看着他,告诉他:“就算我不说,先生总也会知道。而我不说,就意味着,先生会把我换掉,让其他人,来做这个说的人。”
“少爷,这是我的职责,等您长大就明白了。”
7岁到13岁,江棋瑞不明白的事情有太多。
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将姐姐越推越远,不明白怎么做才可以让他和姐姐回到从前,不明白管家说他长大后会明白什么。
在这样的不明白里。
十三岁那年,春。
卧室窗前的海棠花正开,开得一如往年般干瘪。
他晨起,接了一朵,摆在窗沿。
洗漱好下楼,看到拉着行李箱的姐姐。
他听见姐姐说。
“想好了,我以后不会再回来,我和你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说完,姐姐托着行李箱离开,看到了从楼梯上下来的他。
姐姐停住脚步,看着他,像是想说话。
可最终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一直以来江棋瑞始终看不懂的眼神,深深注视着他,而后眼眶中泛起泪意,不回头地走了。
江棋瑞也想要开口,想要叫住姐姐,想让姐姐别走。
可最终和姐姐一样,他也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那天放学,看着十年如一日停在学校门口接送的轿车。
江棋瑞头一次,叛逆地没有上车。
他躲避着绕到了学校旁的公园,茫然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他想去找姐姐。
可不知道该去哪找,也不知道能不能找。
他忽然很想哭。
要落泪前,脑海中却条件反射地响起爸爸的声音——别再让我看到你无用的眼泪。
他已经很多年没哭过了。
至少,没在被子里以外的地方哭过。
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之际,忽然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
“喂。”
少年的声音,懒洋洋的。
江棋瑞猝然抬眸,看到他身后那面墙上,坐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生。
男生穿着和他同一个学校的校服。
乌黑的头发,少见的深灰色瞳孔。
男生被周围开得明艳的海棠花包围着,闲适地坐在墙头,漫不经心看他。
见他看来,落日余晖下,男生攥着点笑问。
“你在离家出走吗?”
开得饱满鲜艳的海棠花随风簌簌落下。
13岁到18岁。
江棋瑞二十八年人生中,绚烂、短暂、弥足珍贵的青春时光,在这一刻,拉开了帷幕。
·
见树底下人半天不应,宋思玺拍拍手,轻松一跃,跳下了墙。
他走出两步,又停住,转回身看仍在长椅上坐着的少年。
柔软的浅色短发,透亮的琥珀色瞳孔。
在长椅上端正坐着的少年,漂亮得像橱窗里经过精心打扮特供展出的精美娃娃。
穿着和他一样的学校制服,脚上却是一双任谁看都能看出昂贵不已的小皮鞋。
胸口别着真钻胸针,腕间戴着价值不菲的机械手表。
宋思玺看一眼暗下的天,再看一眼长椅上表情懵懂的人。
短暂犹豫,他开口:“你要跟我回家吗?”
少年仍是没回应。
鸦羽般纤长的睫轻扇,看着他,像是不会说话。
但宋思玺知道他会说话。
于是他转身走了。
没走出两步,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
一扭头,见少年安静地跟了上来。
宋思玺习惯要往公交站走。
走到半途,瞥见身后跟着的人,又改道在路边伸手拦了出租车。
出租车开不进别墅区,两人在小区门口下了车。
走到门禁前,保安在保安亭里冲宋思玺招呼。
“小宋回来啦!”
宋思玺冲他招招手,刷卡进了小区。
回到家,他在玄关换好拖鞋,给江棋瑞找了双新的。
趁着江棋瑞换鞋的功夫,他冲屋里喊。
“妈妈,我回来了。”
“阿玺回来啦!爸爸在做饭了,很快就好。”
女人的声音从客厅内传出,渐渐靠近。
“哎呀,还带同学回来玩啦!”
等走到玄关,看清江棋瑞,穆巧云一怔:“这不是……”
宋思玺淡淡应:“嗯,是他,他今晚住我们家,妈妈你看看家里有没有干净的客房。”
穆巧云看向板板正正在门口站好的江棋瑞。
见她看来,小孩礼貌开口:“阿姨,您好。”
穆巧云瞬间露出一脸慈爱的笑:“你好呀,是江棋瑞小朋友吧?”
漂亮的小少年轻眨眼,点点头,乖巧应:“是的。”
穆巧云视线在他身上短暂停留,看出少年情绪里的失落,她笑着开口。
“我们家刚好没有能住的客房了,江棋瑞小朋友今晚介意跟我们家阿玺一起睡吗?”
不等江棋瑞回应,宋思玺率先看向穆巧云。
“我们家怎么可能没有……”
话还没说完,被亲妈一把捂住嘴。
穆巧云冲江棋瑞温柔地笑:“小瑞稍等一下哦,我跟我们家阿玺聊聊。”
说着将已经长得比她高的少年拉到一边,小声开口。
“朋友心情不好,怎么能让朋友一个人睡一间房,当然要陪他一起聊聊天打打游戏。”
宋思玺纠正:“不是朋友。”
“那你干嘛带他回家,还让他住我们家?”
宋思玺言简意赅:“他闹离家出走,一个人坐公园,全身上下的名牌,脸上就差直接写‘我是富家小少爷我很好骗’,我不带他回家,天一黑他直接被拐。”
穆巧云看着自家儿子,缓缓笑开。
“既然这个好人你已经做了,那当然要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宋思玺拧眉:“我不和别人一起睡。”
穆巧云已经放开他,笑盈盈朝江棋瑞走去。
“小瑞呀,吃过晚饭了没有啊?书包应该很重吧,快拿下来阿姨帮你放起来,一路回来应该很累吧,我们家阿玺总爱到处乱晃也不爱让司机去接,他不会带你坐公交回来的吧?要不要吃点饭前水果……”
宋思玺还想负隅顽抗。
“妈。”
穆巧云帮江棋瑞卸下了书包。
“妈!”
穆巧云拉着江棋瑞欢欢喜喜进了里屋客厅。
“妈……”
穆巧云端了满满一大盘水果到江棋瑞面前。
·
吃完晚饭,宋思玺领着江棋瑞上到三楼卧室。
他打小领地意识强,卧室从来没让任何人留宿过。
包括他弟弟宋思恺。
因此即使穆巧云再三要求,宋思玺仍是没有要让江棋瑞留宿的意思。
大不了迟点等穆巧云睡了,他自己去隔壁铺间房给江棋瑞睡。
到卧室,跟江棋瑞说了句随便坐,宋思玺便拿上衣服进浴室洗澡了。
洗着澡,想到外面的人。
江棋瑞。
这是个,整个宣城几乎没几个人不知道的人。
至少他们学校,没有人不知道江棋瑞。
学校里永远的第一名。
大大小小从文到理所有比赛,只要江棋瑞参加,第一名就只会是他。
学习厉害就算了,琴棋书画也样样精通。
而刨去这些外在加持的一切,只就江棋瑞这个人本身而言,也已经足够万里挑一。
他有着一副,任谁看了都很难不心生好感的好皮囊。
喜欢他的人很多,讨厌他的人也不少。
毕竟被爹妈拿着棍子满屋子抡的时候还要被拿出来跟他比较一番,很难不拉仇恨。
至于宋思玺,对他没什么想法。
喜欢谈不上,讨厌更不至于。
如果非要宋思玺形容,他觉得江棋瑞像八音盒里精美的人偶、像王冠宝座最中心镶嵌的天价钻石、像能使闪耀群星皆暗淡的天边明月,唯独,不像个活生生的人。
没什么意思。
洗完澡,宋思玺擦着头发推开浴室门。
“你要洗澡的话,客房有……”
话到一半,看清坐在床尾的人,他一怔。
昏黄灯光下,少年端端正正坐在床尾,微低头,一双眼正红着在泛泪光。
忽地听见声音,他明显是被吓到,眼眶中要落不落的泪就这么滚了下来。
少年瞬间仓皇地朝向墙别过脸,抬手胡乱抹去泪。
重新转回头看宋思玺时,已经只剩一双眼微红。
偏偏就在这时,窗外白光乍现。
紧跟着“轰隆”一声巨响,惊雷炸开。
少年浑身一僵,似是恐惧,刚敛好的泪一瞬间不再受控制,一颗接一颗决堤而下。
宋思玺站在浴室门口,看着少年漂亮的脸无声挂满泪水,难得的,有些不知该怎么办。
他下意识上前。
谁想刚走出两步,床尾的少年却像是受到惊吓般。
少年湿漉漉一双眸无措地看他,搭在被子上的手缓缓收紧。
他似是想强忍住哭,将眼泪憋回去,可偏偏又一道惊雷落下。
眼泪更不受控了。
见宋思玺还要上前,他一慌,左右看两眼,瞥见手边被子。
他一情急,将被子一掀,整个人钻了进去。
宋思玺一瞬间止了脚步。
停在原地,看着床尾被子里发着抖的一个小圆球,他开始意识到,他对江棋瑞的判断,也许和现实,有些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