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棋瑞松了搭上车门的手, 快步朝人群跑去。
跑过小巷,忽地被人拽进了巷子。
刚想反抗,听到熟悉声音:“是我。”
他瞬间停了动作仰头看去。
看到近在咫尺熟悉面容的瞬间, 混乱的呼吸骤停。
脸色苍白的少年轻眨眼,陡然落下一滴泪来。
宋思玺看清他表情,瞬间沉了脸色。
周遭人来人往, 但大多被不远处的车祸吸引去注意。
宋思玺拿过江棋瑞手中伞压下,遮挡住两人身影, 带着人往巷子深处走。
走到没人的地方,他才停下,轻拭江棋瑞眼中不断滚落的泪,担忧问:“怎么了?”
江棋瑞埋首进他怀中,眼泪瞬间变得不受控起来。
宋思玺凝重了神色, 抱着怀中人轻拍安抚。
等怀中人的抽噎声渐停,他才将人放开,捧住少年脸, 再次开口:“瑞宝,告诉我,怎么了?”
江棋瑞盯着他看了很久,才轻轻哽咽着开口:“我看到你出了校门往左走, 那里出车祸了,我还以为是你……”
听见是这个原因,宋思玺松了口气, 重新将人搂进怀里。
他温声安抚:“我出校门的时候看到你了, 所以拐进了这条巷子, 打算看着你离开,我再走。”
而后又低头轻吻少年柔软的发:“别担心, 我没事,好好的。”
江棋瑞趴在宋思玺怀里,终于慢慢平稳了情绪。
雨水砸在两人脚边。
不合时宜的手机铃声在寂静的巷子深处响起。
好一会,江棋瑞拿出手机,看了眼,是司机的电话。
他没有接,就这么垂眸看着。
宋思玺轻抚他脸颊,温声问:“不想回家?”
等铃声响过一轮,停止后再响起第二遍。
收拾好情绪的江棋瑞抬眸,看向宋思玺:“这几天爸爸都在家,我周末应该没法去找你了。”
宋思玺轻笑:“不急,他总会走。”
江棋瑞又轻声继续:“应该也没法给你打电话了。”
宋思玺垂眸看着怀中人。
指腹轻抚他脸颊,吻上他唇。
刚哭过的人唇间湿热。
刺耳的手机铃声混进雨声,响彻在寂静深巷。
握着手机的少年仰头,回吻抱着他的高大少年。
他渐渐在这令人安心的吻中找回主心骨,逐渐平静。
轻轻蹭了蹭宋思玺脸颊,终于在手机铃声响起的第三遍,他接起。
手机里响起司机声音:“少爷……”
江棋瑞冷声打断:“我马上过去。”
电话挂断,扰人的铃声终于停止。
江棋瑞将手机收回口袋,没有马上离开。
他抱着宋思玺,依恋地靠在宋思玺怀里。
宋思玺抚着他肩膀,下巴轻蹭他脑袋,忽然笑了声开口:“我们瑞宝好像又长高了,上周量身高是……178?”
江棋瑞纠正他:“是178点5。”
“点”字上加了重音。
宋思玺笑:“这样啊,那现在应该有178点6了。”
听出他故意的语气,江棋瑞忍不住也跟着笑了。
他为自己辩驳:“肯定有179了。”
见怀中人眉眼间阴云散去,宋思玺轻揉他脑袋,配合应:“嗯,下周再帮你量量。”
巷子外的喧闹声淡了。
车祸似乎并不严重,人群已然散去。
尽管再不舍,江棋瑞还是松开了宋思玺。
宋思玺将伞递回给他,撑开了自己手里那把。
穿着相同校服的少年分站在各自伞下。
宋思玺轻声开口:“你先出去吧。”
有那么一瞬,连日来压在心底的惴惴不安几近爆发,让江棋瑞险些不管不顾地想要让宋思玺和他一起出去。
不再遮遮掩掩,肩并着肩,走进他人视野。
也只是一瞬。
骤然的念头顷刻被理智吞没。
又想起钱景澄不明原因的转学,江棋瑞彻底冷静下来。
他轻应一声。
走出几步,又回头重新看向宋思玺,开口:“下周见。”
高大的少年站在几步远的雨幕下。
柔和了冷冽眉眼,朝他轻轻笑着:“下周见。”
身姿挺拔的少年终于彻底转身离去。
一步步踩在雨点中。
最后留给宋思玺的,是一道黑伞下,单薄沉寂的背影。
·
车开进熟悉的庄园时,黑云压天。
偌大的庄园仿佛被笼罩进一片凄清之中。
轿车停靠在主楼前。
司机下车,撑开伞绕到后座,帮后座人打开车门。
江棋瑞迈下车,发现主楼的大门正开着。
他走进玄关,正好撞见拎着包的管家。
见管家拎着包似是要离开,江棋瑞微怔,停下脚步。
管家见到他,一如既往躬身。
而后才开口,轻唤他:“少爷。”
江棋瑞看着他,短暂沉默:“你……”
管家主动接话:“是的,我要离开了。”
年迈的老者在庄园里任职几十年,第一次露出不符合身份的笑:“买了今晚回老家的飞机票,现在要去机场。”
见江棋瑞不说话,管家又继续:“先生已经在餐厅用餐,少爷您进去吧,玄关凉。”
话闭,他再次向江棋瑞欠身,而后拎着包迈开腿。
擦肩而过的瞬间,江棋瑞出声:“是你自己辞职,还是爸爸开除的你?”
管家脚步微顿,没有马上回答。
短暂寂静,他轻轻笑了。
“这不重要,少爷。”
老者重新看向少年,面上的笑容更深了些。
笑容堆叠褶皱,让他看上去像个再普通不过,街边随处可见的和蔼老人。
良久,他轻叹一声,对江棋瑞道。
“少爷,以后应该不会再见了,虽然我可能没有资格,但……还是祝您自由。”
话音落地,身后大门合上。
江棋瑞浑身发冷地站在原地。
站到身体不受控打了个冷颤,他才回过神来,换了鞋往屋内走去。
一路走进客厅。
长桌主位上,男人一如往常,不急不缓地用着餐。
江棋瑞走到桌边,却没有像过往一样,拉开椅子坐下。
他静静站在桌旁,看着主位上用餐的男人。
男人连头都没抬一下,像是丝毫未察觉投注在他身上的视线。
直到江棋瑞开口:“为什么?”
叉子轻碰餐盘,在空荡的客厅响起阵阵回音。
好一会,主位上的人才缓缓放下手中餐具。
他慢条斯理地拿过手边餐巾,擦净嘴,才仰头,满脸失望地看向江棋瑞。
“经历过幼时你姐姐替你跪在雨中受罚,我以为你应该足够清楚,你身边所有人,都要为你的选择,承担后果。可你却还是天真地步步踏错,真是让我失望至极。”
江棋瑞轻蜷垂落在身侧的手,眼神冰冷地注视着主位上高高在上的男人。
对这个被他称之为父亲的人失望过无数次,他原以为已经不会再有任何能令他更加失望的,可如今看着,他竟又觉得更加陌生。
“真的是你。”
少年的声音不受控打着颤:“就因为他跟我说了几句话,你就这样去插手他人的人生?”
江泰弘轻蔑地笑了声:“插手?”
他缓缓站起身,走向江棋瑞:“他这样的蝼蚁,配我动手吗?”
江棋瑞错愕地看向这个总是能一遍遍让他觉得陌生的男人。
“我只需要随口问一句,再表现出一点不悦,多的是人前赴后继地将他们驱赶出宣城。”
男人走到江棋瑞面前,一字一顿:“他们是,你的那些个所谓朋友是,宋家,也同样是。”
江棋瑞瞳孔骤缩。
“我分明警告过你。”
高大的男人居高临下。
同幼时记忆一般,如一座巍峨高山,压得江棋瑞无法喘息。
“你第一次这样不听话,可见我对宋家那小子的判断没有出错,他会毁了你。”
江棋瑞只觉胃部一阵痉挛。
天地仿佛颠倒。
一片嗡鸣声中,他又听见江泰弘开口。
“别再做让我失望的事,再有一次,就不会是仅此而已了。”
“公司总部已经迁去Y国,移民手续都已经办妥,晚上收拾好东西,明天出发。”
江棋瑞猝然抬眸。
一瞬只觉得浑身血液倒流。
连日来隐约察觉到的不合理在这一刻串成了明朗的一条线。
所以近两年出国出差的频率越来越高,所以前阵子整整出国了大半年,所以调查了他却一改往常地隐而不发……
窗外忽地一片大亮。
随之一声震地的惊雷。
江棋瑞不受控浑身一颤,手脚冰冷得像是坠入冰窖。
达到目的的江泰弘迈开腿离开。
不过走出两步,他又停下,而后像是随口般,出声问江棋瑞:“对了,你姐姐的孩子,你觉得怎么样?”
江棋瑞一瞬间停了呼吸。
后背泛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脑海中骤然浮现江和雅曾说过的话。
——他是那样符合父亲对我们的要求,没有感情,聪慧过人,永不出错。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江棋瑞垂眸,已经完全听不见自己声音:“一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小孩,能怎么样。”
他朦朦胧胧听见江泰弘轻叹一声:“可惜了。”
而后脚步声远去。
四周寂静得唯余大雨磅礴砸下的声音。
江棋瑞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卧室。
关上门的瞬间,他浑身脱力地跪坐在地。
书包从背上滑落。
少年苍白的手拄在红木地板上,无法抑制地一阵阵干呕。
眼泪砸在地板。
一滴、两滴、三滴……
少年模糊着视线,本能地轻唤着那个能让他安心的名字:“阿玺……”
而后仿佛求生本能般,他仓皇地转身去拿身后的书包。
浑身发冷,抖着手,拉了好几次才拉开书包拉链。
摸索到书包夹层,好不容易翻找出电话卡,在要换上的瞬间,脑海中倏地响起一道声音。
——江棋瑞,你要我的人生,为你止步吗?
他浑身一僵,模糊的视野一瞬间变得苍茫。
“朋友们,我以后,一定会成为大!明!星!的!”
“我的梦想是在全国开遍超市。”
“我以后要当职场精英。”
“安卉,你不跟我一起学无止境了吗!”
“我以后要当厨师,那种私人定制餐,我就站在桌子前,顾客要吃什么,我现做什么。”
“我自由生长。”
“我们全家都要搬走了,也许再也不会回宣城。”
——江棋瑞,你要我们的人生,为你止步吗?
少年涣散着视线,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一片白茫之中,他恍惚看见,曾经抱着他痛哭的姐姐。
“小瑞,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不幸的,所以我才会给你、给小洲都带来不幸。”
落泪的姐姐又慢慢变成照片里和朋友高兴牵手跳舞的姐姐。
“小洲交到朋友了。”
“姐姐也交到了朋友,小瑞,我第一次知道过年可以这样热闹。”
“我在和筠姐一起种花,跟着他们一家人逛了热闹的集市,还约定今年开春,两家人一起驾车出去旅游。”
“小瑞,姐姐在想,我们是不是,终于要开始迎来好运了。”
压抑的、痛苦的哽咽声在房间响起。
跪坐在冰冷地板上的少年一点点蜷缩成一团。
——少爷,等您长大就明白了。
窗外狂风暴雨。
电闪雷鸣。
18岁到28岁。
枝头的海棠花坠落,枯萎在孕育他的土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