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停在市图书馆门前。
周六, 清晨,往来人并不多。
江棋瑞拒绝了司机下车帮开车门的行径,自己拉开门下车, 听见司机声音。
“我还是傍晚六点来接您。”
“嗯。”
他关上车门,背着书包走进市图书馆。
宣城市图书馆很大,一共五层。
江棋瑞先是坐电梯到二楼, 挑选了几本有需要的学科辅助类书籍。
去前台付完帐,又坐电梯到三楼人流量最少的人文社科区。
他轻车熟路地走到最角落的书桌前坐下。
拿出练习册, 埋头写起作业。
日头渐盛,手边多出杯热可可。
江棋瑞瞬间抬头,看向来人笑了:“早上好。”
宋思玺在他身侧坐下,轻笑应:“早上好。”
江棋瑞拿过热可可,捧在手里, 温暖了寒凉的双手。
临近十点,图书馆已经有不少人。
即使是人流量较少的人文社科区,也已经不剩几处空座。
宋思玺帮江棋瑞戴上帽子, 轻声问他:“今天想坐公交还是打车?”
江棋瑞喝着热可可,看一眼窗外的天。
“坐公交。”
他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宋思玺,笑着说:“我喜欢今天的天气。”
两人没有在市图书馆门口坐公交, 而是往前走出几百米,到一个人流量较少的站台。
公交到江和雅家,全程五十分钟。
江棋瑞喜欢坐中后排靠窗座位。
公交有公交固定的线路, 不像出租车, 每一个瞬间都可能拐进不同的路口。
江棋瑞往往听到站前的报站, 会看一眼报站时车开到什么位置,而后用视线做下标记, 再抬眸,看下车的人,看上车的人。
十一月的宣城,是秋风扫落叶的季节。
半开的窗户不停往脸上灌风。
江棋瑞很轻地打了个喷嚏,下一秒便见宋思玺倾身,将他身侧的玻璃窗拉上。
没有完全拉紧,留了道很小的缝隙。
防止江棋瑞晕车。
他关好窗收回手,手垂落到半途,被江棋瑞抓住了。
江棋瑞低下头,拉着他的手,将自己的掌心贴了上去。
手掌严丝合缝地贴着,细细比对了一番,江棋瑞仰头看宋思玺,在他耳旁轻笑:“宋思玺,你的手好像又变大了。”
温热的吐息扫在宋思玺耳廓。
宋思玺抬手,轻拍了一下江棋瑞帽子的帽檐。
江棋瑞这才注意到他靠得太近,帽子怼在了宋思玺脸上。
他笑弯了一双眼说了声抱歉,又重新低头,继续在座位下把玩起宋思玺的手。
“是打篮球的原因吗?”他轻轻摩挲宋思玺指腹上的薄茧。
少年弹钢琴的手纤长漂亮,即使经常握笔,但因为经过专人保养,仍是细腻得不见一丝薄茧或伤痕。
他拉着宋思玺的手又捏又按,交叠在一起的两只手有着明显的肤色差。
宋思玺倒不黑,只是江棋瑞太白。
天生的冷白皮,任谁来,都会被衬得暗淡。
公交车响起又一次报站。
“下一站是皇家花园站,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坐好准备。”
宋思玺收回由着江棋瑞把玩的手,熟稔地帮他拉紧外套拉链,而后起身道:“走了。”
皇家花园站在一处小区门口,小区的名字就叫皇家花园。
皇家花园是近几年的新楼盘,小区的户型是独栋小洋房。
保安已经认识两人,很是爽利地给他们开了门禁。
江和雅住的小洋房靠外,从大门口往里走仅几步路。
小洋房前有一片花圃,江和雅在花圃上种了各式各样的花。
一年四季,院子里都是生机勃勃的颜色。
以往很多次江棋瑞和宋思玺来,江和雅和江元洲都坐在院子前的秋千上。
江和雅抱着小小的江元洲,给他读故事,教他识字。
今天大概是天气冷,院子前没人。
江棋瑞走到门前,按了两下门铃。
不多时,门便开了。
穿着毛衣的温婉女人出现在门内,看清门外人,她面上一喜:“小瑞!”
江棋瑞主动走上前,跟江和雅抱了抱:“姐姐。”
江和雅笑着摸摸他脑袋:“又长高了。”
说话间,又看向江棋瑞身后的宋思玺:“小玺也来啦。”
宋思玺轻笑点头。
江和雅连忙往后退,让两人进屋。
“快进来,外面冷。”
说着给两人拿出家里专门备给他们的拖鞋,又问:“吃午饭了吗?”
江棋瑞应:“没有。”
江和雅瞬间笑道:“那正好,饭快好了,你们留下一起吃,我去跟阿姨说,让她多加两道菜。”
江棋瑞应好,又问:“姐夫今天不在家?”
“嗯,他最近公司忙。”
“小洲呢?”
“在沙发上看书。”江和雅笑得温柔,“看得可认真了,你们先去客厅坐会,我去厨房跟阿姨说一声。”
江棋瑞和宋思玺便往客厅走去。
一进到客厅,便看见窝在沙发角落,盖着毛毯,捧着本书的小家伙。
粉雕玉琢的小孩,长相上完全随了江和雅。
一头乌黑卷发,漂亮的小脸上一双黑眸又圆又亮。
听见响动,小孩抬眸,看了眼江棋瑞和宋思玺。
没有表情,没有多的反应,很快又垂了视线,继续看书。
这俨然不是一个普通小孩会做出的举动。
江棋瑞下意识看了眼宋思玺。
宋思玺与他对上视线,抬手帮他摘下帽子,安抚地揉了揉他脑袋。
江棋瑞这才上前,走到江元洲身旁坐下。
“小洲,在看什么?”
小孩轻眨眼,没有回答,只是将书本封面翻过来,给江棋瑞看。
是音标版的《简爱》。
给江棋瑞看完,他又翻回到他阅读的书页。
江棋瑞又问:“每个字都认识吗?”
“嗯。”
只会回应,不会主动沟通。
甚至江棋瑞早些时候来时,江元洲连回应都是偶尔的、无规律的。
江棋瑞抬头,视线落到客厅中央的全家福上。
美丽温柔的女人,儒雅的男人和被他们共同抱在怀中,漂亮但毫无生动表情的小孩。
江和雅的丈夫并不姓江,而是姓叶。
江元洲之所以姓江,是因为叶怀骋说,这是江和雅含辛茹苦十月怀胎的小孩,该跟江和雅姓。
叮嘱完的江和雅从厨房走出,端了两杯花茶。
将花茶分别递给江棋瑞和宋思玺,她坐到江元洲身旁,温声道:“小洲,今天看书的时间有点久了,我们放下书放松一下眼睛好吗?”
小孩熟练地将书签别上,合上书,递给江和雅。
他看向江和雅也没有任何表情,但会轻声开口,声音软糯:“妈妈。”
江和雅笑着揉揉他脑袋:“叫过舅舅了吗?”
江元洲这才又看向江棋瑞,轻声唤:“舅舅。”
江和雅又提醒:“还有玺哥。”
“玺哥。”
江和雅搂着江元洲,注意力放回到江棋瑞身上,关心问:“小瑞,最近过得怎么样?”
姐弟二人一来一回地聊着,不时地也会带上宋思玺。
见江和雅隔三岔五便要不放心地看一眼正盯着窗外放松眼睛的江元洲,宋思玺起身,拿过桌上未开封的围棋棋盘。
他走到江元洲身旁坐下,问:“五子棋玩过吗?”
小孩收回视线,看向他。
宋思玺拆开棋盘,演示了一遍五子棋的玩法。
江元洲面无表情转回脸,又继续盯着窗外绿植去了。
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宋思玺却好似读出了他的不屑。
他笑了声:“那围棋呢?”
解释过一遍围棋的规则,小孩终于再次转向他,拉了拉身上的毯子,在棋盘前坐正了。
还真是不屑。
宋思玺被他逗乐了,一点也不觉得欺负小孩地自己先出了一子。
见有宋思玺陪着江元洲玩,江和雅终于不再频频分神,专心地和江棋瑞聊着。
聊着聊着,姐弟二人看向认真下棋的一大一小。
江和雅忽然面露怀念:“当时小洲出生,我给你打电话,原本以为你是不会来的。就想着,哪怕只是分享喜讯也好,没想到你不仅来了,还带来了朋友。”
江棋瑞听着江和雅的话,看着宋思玺,记忆退回到十四岁那年夏天。
他和宋思玺,在短暂相识后又如同陌生人般再无交集的第二年夏天。
江棋瑞清晰记得,那是个日头很烈的天。
他一如既往,是每天最早到学校的那个。
迈下轿车,走进寂静的校园。
口袋里只有江泰弘会联系他的手机忽然响了。
江棋瑞停下脚步,站在教学楼的花坛前,深呼吸着,摸出了手机。
未曾想,是个陌生号码。
他疑惑接起,听到了久未听见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小瑞。”
江棋瑞浑身一颤,眼眶瞬间红了。
他习惯性强忍住泪水,却哽咽着喉头开不了口。
于是又听见江和雅声音。
“对不起,姐姐不知道该不该联系你,但思来想去,还是想跟你分享这份喜讯,你有小外甥了,小瑞,想来看看吗?”
“就算不来也没有关系……”
“想去的。”
江棋瑞终于冲破喉头哽咽,轻颤着出了声:“姐姐,我想去。”
他听见电话那头的江和雅笑了。
是非常久违的,快乐的笑声:“好,姐姐给你发地址,就算不能来,也不用勉强。”
结束通话,江棋瑞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忽地听见一声。
“又打算离家出走吗?”
江棋瑞一怔,猛地转身,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人。
他被天边的烈日晃了下眼,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不真实起来。
接到姐姐电话不真实。
宋思玺出现在他眼前,还愿意跟他说话,同样不真实。
因此他半天回不过神,就这么站在原地,怔怔看宋思玺。
宋思玺见他不回应,转身要走。
刚迈出一步,忽地被少年拉住了手臂。
拉住他的人紧张地抬头看了眼保安亭。
见保安亭里的保安没注意这边,他忽地拉起宋思玺就跑。
可往校园里跑了一段,江棋瑞又有些迷茫地停住了脚步。
宋思玺看着漂亮的少年左右看着,似乎是想找什么。
他出声问:“是想找个不会有人的地方吗?”
江棋瑞看向他,点了点头。
宋思玺反客为主,带着江棋瑞往教学楼后走去。
走到体育馆侧的器材室,熟练地从器材室旁的花坛里摸出钥匙,开门,进屋。
少年跟在他身后,好奇地看了四周两眼,乖乖跟进屋带上了门。
宋思玺揣着钥匙在他对面站定,沉默看他。
然而半晌过去,却见江棋瑞仍是安静着,似乎不知要从哪里说起,他只好主动道:“带我来做什么?”
江棋瑞看着他,因刚才那通电话而泛红的眼眶仍微红着。
他双手交叠在身前,深吸了几口气后,终于开口:“宋思玺,从你家离开后,我装作不认识你,你生气吗?”
宋思玺沉默片刻:“要听实话吗?”
江棋瑞轻点头。
宋思玺直截了当,语气淡淡:“生气。”
江棋瑞轻眨眼,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
他下意识别过脸去,想要抬手擦眼泪。
抬起的手被宋思玺先一步抓住。
“在我面前可以哭。”
江棋瑞抬眸看他,湿漉着一双眸,眼泪忽然不受控地汹涌。
宋思玺下意识想要给他拿纸,想起身上没有,忽然有些烦躁。
倏地,他听见江棋瑞哽咽的声音。
“对不起。”
宋思玺停了动作,静静看着江棋瑞。
良久,他出声问:“那为什么现在又认识我了?”
江棋瑞一双眼被泪水浸透。
他看着宋思玺,无声哽咽着,最终鼓起勇气,认真开口:“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你。”
宋思玺一怔,错愕地看向江棋瑞。
而后就见少年小幅度抽噎着,一字一顿吐出后话。
“我真的,很想跟你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