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一关上门,莫远立刻朝薛凉月伸出手,语气理所当然,“钱袋给我。”
薛凉月摘下斗笠,闻言动作一顿:“你不是说挣的钱全给我花?”
“给你花,不给你花给谁花?”莫远轻巧从他手上抢过钱袋,抬眼看他,微笑,“只是娘子你花钱大手大脚,放在你那说不定没半个月咱俩就得去喝西北风。”
薛凉月气愤地指着他:“那你在外边……”
莫远一挑眉:“做做样子,我一个‘前辈高人’不要脸的吗?”
薛凉月无法,只得换了话题,质问:“林况是谁?你老相好的?”
“当然不是。”莫远立刻严肃否认,“一面之缘罢了,松风下大弟子,脸不及娘子你,武功不及你,性格也不及你……料来床上也不及你能哭。”
薛凉月:“……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莫远笑得一脸浪荡,目光直直往下三路而去,语调轻佻,“我喜欢床上能叫能哭的男人……”
薛凉月拢了拢狐裘,后退三步,警惕看着莫远。
莫远笑着收回目光,转过身,把药包搁在桌上,“怕什么,你夫君不是那等孟浪之人,洞房花烛不急在一时,放心,到那个时候……”他回头勾唇一笑,“叫你心甘情愿躺上去。”
薛凉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杀了你……”
莫远无所谓地推门而出,留下一句话,“我去问问掌柜,有没有药炉借来用用,你留在此处且先歇歇。”
待莫远走出房门,薛凉月慢慢便收敛了所有表情,他缓步踱到窗边,过了片刻,窗外传来扑腾翅膀的声音,薛凉月将窗户微微推开一条缝,一只棕色小鸟钻了进来,停在床上。
“啾。”小鸟歪着头,吐出嘴里叼着的一颗蜡丸,薛凉月伸手拿过,小鸟扑腾着翅膀又钻出窗户飞出去了。
这种鸟是五毒教那边传过来的,以虫蛊炼化,性情聪颖,且不会背主,很适合用来做传信之类的事。
蜡丸中藏着一张纸片。
薛凉月展开看了一眼,随手扔在一旁的烛火上,火焰舔舐过薄如蝉翼的信纸,旋即灰烬轻飘飘地落下,悄无声息,融入客栈地上那一层陈年老灰中。
--
莫远离了客房,从怀里掏出一根布条,重新覆上双眼,他并未依言去寻找店家求取药炉,而是径直出了客栈,悠然走上喧哗街头。
街上人来人往,并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古怪的瞎子。
他走到街尾,眸光一动,心道好巧,说曹操曹操到。
只见那里拐角处,一个平平无奇的旧书摊边,白衣佩剑的年轻人正在跟摊主讨价还价:“……你不能这样,本来是十文的,上次涨了三文,这次又涨了五文,我看别人都没有……不不不,这不是钱的问题,我觉得你这是瞧不起我。老板你就说实话吧,是不是看我面善欺负我?”
一只手拍了拍他肩膀:“林况!”
白衣年轻人一愣,回头看见莫远,立刻惊喜地唤了一声,“莫兄?!”他扭头扔下手里旧书,对摊主道:“不要了!”
摊主急了:“哎,十文就十文……少侠!”
……好骗的白衣少侠已经跟那突然出现的古怪瞎子走远了。
林况感叹:“莫兄,我是真没想到你会来武林大会,前两次都没见到你人影,这是你第一次来。若有意前来,何不早先告知愚弟,跟着我们松风下上山,到时候有雅座呢。”
“带着内人。”莫远轻描淡写答道,神色似笑非笑,“不方便。”
“莫兄成家了?”林况很惊讶,忙抱拳祝贺,“也是时候了……恭喜恭喜!嫂子在哪呢?”
莫远轻笑:“客栈。他身体不好,不能吹风。”
林况了然。
这时,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林况抬头,只见不远处的一家酒坊外头正挤着一堆人,看热闹似的,叫好声不断。
两人现在走在龙尾镇的西街上,这条街还有个别称,叫“沽路街”,顾名思义,这条街的特色就是林立的酒坊,隔不了几步路,便能看见或青或红的酒幌,迎风招展,腾若飞扬。
“好!这局小兄弟又赢了!!”
“千杯不醉,万杯不倒!厉害!”
人声鼎沸中,林况低声向莫远道:“这里面恐怕是有人在比酒,这也是沽路的传统了,最后赢的一个人能在这家店白喝一年的酒。”
莫远笑了,“这么有趣?”
他似乎生起了一丝兴味,径直向人群走去。
两人拨开人群,看见酒坊正中央摆着一张大桌子,桌子两头各坐着一个人,桌子上摆着一坛酒,酒坛非常之大,桌脚还倒着七八个同样大小的空酒坛。
左侧坐着一个高马尾的少年,看上去十六七岁的样子,他单手拎起那一坛酒,将自己面前的大海碗满上,一口灌了下去,神色如常。
右侧坐着一个大汉,脸色已然涨得通红,他一咬牙,双手端起酒坛,也一口灌了下去。
少年敲了敲桌子,语气淡然:“你醉了,换人吧。”
大汉猛一拍桌子,差点把那坛酒打翻,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大着舌头道:“我没醉!谁他妈敢说我醉了?!”
“你醉了。”少年神色不变,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换人。”
“呵呵呵……”
大汉斜眼看了少年一眼,“你别是不敢比了吧?”
说着从背后抽出一把大刀,大刀在半空中画了一个满月似的大弧,旋即一刀劈碎了酒坛!
围观人群倒抽一口冷气。
大汉看着少年,阴恻恻道:“老子说,老子没醉,听明白了吗?”
少年:“……换人。”
大汉霍然站起,勃然大怒吼道:“老子是斗龙山王大虎!”
说着手腕一翻,横刀直劈少年。
林况急了,挽起袖子:“哎!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怎么能欺负小孩呢?”
莫远一把将他按下,“少多管闲事,你且看着。”
只见那少年皱了皱眉,缓缓伸出双指,夹住了横劈过来的刀锋。
……夹住了?
林况张大了嘴。
那刀背一寸厚,刀身三尺长,重量绝对有几十斤,此刻却被那少年用两根手指轻易挟住,一动也不能动。
大汉满脸惊骇,酒都被吓醒了一半。
少年的双眼黑白分明,深不见底。双指夹着刀锋轻轻一抽,却犹如有千钧力道,那大汉撒手不及,直接被带翻在地,一下子给砸晕了过去。
他仰头又灌了一口酒,将酒壶搁在桌上,抬眼扫视一圈,声音不高不低,“还有谁吗?”
周遭鸦雀无声。
莫远和林况二人混在人群中,正乐颠颠看热闹,斗酒少年目光扫过这一片,视线落在莫远身后的那把剑上,眸光忽地一凝。
下一秒,那斗酒少年身形一闪,也看不清他如何动作,一瞬间便出现在了莫远身侧,伸出手一把握住莫远背后那把剑,“锵”地一声将长剑从剑鞘中抽了出来。
剑刚出鞘三寸,少年握剑的手腕被人挟住,莫远微微偏过头,神色不愉。
“看看而已。”少年坦然地看向一脸阴沉的莫远,“何必这么紧张?”
莫远依然没有放开他的手,“那就这么看。”
少年看着莫远,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我也有剑,我们换着看。”
莫远油盐不进,“不、换。”
“行吧。”
少年叹了口气,似乎一点儿也没有觉得自己这行为有多么莫名其妙,目光转向了那把剑,伸出另一只手,旁若无人地伸出两指,从剑身上一路抚了下去。
他的眼神极其专注,专注中又掺杂着几分狂热,仿佛风流才子欣赏最美丽的姑娘。
“好剑。”少年缓缓赞道,“……这就是小莫愁的‘梅影’吗?”
莫远瞳孔一缩,沉声道:“阁下是?”
斗酒少年放下剑柄,梅影剑“唰”一声归鞘,莫远听见少年略带清冷的嗓音,“鄙姓陈。”
一切尽在不言中。
--
“小师叔!”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大呼小叫,一个红衣负剑的少女扒开人群,冲了进来,身后跟着的萧鹭被人群挤的苦不堪言,她一把拉过林况的胳膊,“怎么说个话的功夫你人就不见了?”
“是……是啊!”萧鹭喘着粗气,终于挤了进来,扇子都不摇了,“要是……要是你走丢了我们怎么跟师父交——咦,这位是?”
莫远视线跟斗酒少年一触即分,他装作浑不在意地扭头看向松风下两人,随意抱拳作礼,言简意赅道:“姓莫。”
林况补充道:“这就是师叔几年前跟你们提过的莫六莫大侠,当年救过我的。对了,”他看一眼秋长枫,“小枫,你小时候还见过他呢!”
秋长枫瞪着一双圆眼,显然是没有一点印象,莫远看着她,神色略带纳闷,也只想起来这正是一个月前躺在山岗上的三傻之一。
斗酒少年缓缓坐回原位,提起酒壶,又灌了一大口,盯着莫远背后那把剑,若有所思。就在这时,他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神色一凝,莫远正在与二傻寒暄,只感觉一道风从自己身畔吹过,再一看人群已呼啦倒了一地。
顷刻间,斗酒少年出现在街道对面,而他的剑,挑开斗笠的面纱,正停在一个人鼻尖,距离仅有一指。
薛凉月心中微叹,伸手扶稳差点滑落下来的斗笠,面纱下嘴角微微勾起,声音几不可闻,“陈前辈,别来无恙。就当看师无夜的薄面,别说出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