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莫远醒过来的时候,不出意外又是浑身酸痛,薛凉月把头窝在他肩窝里,脊背均匀起伏着,睡得很香。
莫远费力地抽出一只手,拍了拍薛凉月的后背,故意把铁链摇晃得很响,“薛凉月!”
薛凉月闷哼一声,抬起头来,声音里带着很浓重的鼻音,“……嗯?”
莫很不舒服地动了动,“你能不能把那链子解了?硌得我手疼。”
薛凉月没动,声音还是含含糊糊的,“不是说好一个月吗?”
“你还真把我锁一个月啊?”莫远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乖,我就在这儿哪也不跑。解了好不好?”
薛凉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伸手捏着他的下巴亲了上去。
压着身边人黏糊糊吻了半天,薛凉月终于清醒了过来,他放开莫远,打了个哈欠,“行行行,待会我起去就给你解开。”
说罢,他翻身下床,俯身从地上捡起衣服,松松垮垮地披上,系上带子,旋即走到一旁的柜子边,从第三层夹层中取了钥匙,说到做到,真给莫远解开了手上的铁链。
莫远甩了甩被勒的生疼的手腕,翻身把头埋进被子里,“我再睡会儿。”
“行。”薛凉月应了一声,披上外衣,走到门边,伸手正要推门时,他忽然想起来什么,扭过头看向床上的人,“吃早饭吗?”
莫远声音闷闷的:“吃,一个半时辰后叫我。”
薛凉月望了望天色,真诚道:“那你还不如直接吃午饭。”
莫远蹬了一下被子,表示很不满,薛凉月笑了笑推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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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黄昏,莫远才起床,这并不能怪薛门主,他如约一个半时辰后来叫莫远的时候,后者把头蒙在被子里,假装听不见,薛凉月无奈笑笑也就让他继续睡了。
莫远的确很累,说不出来的累和烦躁,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他需要将这份烦躁埋在心里,脸上决不能表现出来一丝一毫,因为薛凉月和他的那个“姐姐”卞柔都很敏锐。
人烦躁的时候,就会倾向于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子里,睡觉是最好的逃避方式,然而,任何逃避都是有时限的,就比如现在,他睡了一天,睡不着了。
莫远仰面躺在床上,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把手不由自主地摸到胸口的位置,那个地方有暧昧的吻痕和淤青,也有一道很深的伤疤,才刚刚愈合,不过他手指碰的不是上述任何一个地方。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来一个多月前洗剑亭下,自己与陈剑圣的那一番交谈,那天他并不只是跟自己说了有人在偷听的事。
依稀记得,当时天很暗,陈竹暗的剑很快,他自己也使出了全力,却最终还是在第十二招败下阵来,带着三分不甘落入水潭中。
……
陈竹暗盘腿在瀑布边一个凸起的石头上坐下来,长剑插在一边,莫远翻身上岸,迟疑了一瞬,坐在他对面不远不近的地方,将那把无名剑横放在膝盖上,抬眸隔着雨帘与剑圣遥遥相望。
陈竹暗神色很认真,道:“莫六,你的剑太狠了。”
莫远:“前辈何出此言?”
陈竹暗:“你出剑太快,一点转圜余地都没有,这样的剑,伤人伤己。”
莫远摸不准他的意思,他皱眉道:“前辈的剑明明更快。”
“非也。”陈竹暗微微摇头,“我只是动作快,单看出剑并不快。”
莫远:“所以?”
陈竹暗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淡淡道:“你的剑心,的确有问题。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剑心,我想了想,或许可以命名为……【盲】。”
莫远握剑的手微微一颤:“何意?”
陈竹暗:“眼盲者只是不见物,而心盲者不见人,不闻声,不觉情,有眼如瞎,有口难言,世间万物与你如浮云,此之谓剑走偏锋、一意孤行。从古至今的妖兵都是这样的。”
莫远:“不懂。”
陈竹暗深深看他一眼:“你不是不懂,你只是不想懂罢了,而且你也不能懂。”
莫远挑起眉:“什么叫不能懂?”
陈竹暗:“古时候的无情道一念神魔,而你的盲道则是一念入魔,没有另一种可能。如果你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结局轻则经脉断裂,武功尽失形同废人,重则内力聚拢丹田,爆体而亡。”
莫远笑了:“那依前辈看,在下应该如何?”
“你的剑心,你自己去想,旁人没有办法替你做决定。”
陈竹暗站起来,把浮云怆影插回背上,他垂眸看着莫远,语气有些慨然,“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想做一柄妖刀。”
莫远:“后来呢?”
陈竹暗很轻的眨了一下眼睛,瞳孔里闪动着跟他的外貌截然不同的沧桑,他沉默良久,轻声道:“后来我明白,人不是剑,一个人要是把自己当做一件武器,这辈子非要只用见血的方法达成什么目的,会活不下去的。”
……
屏风边传来一声响。
莫远倏然回神,他眼珠子转了转,余光看见一只机关鸟停在屏风的最上沿,大概是发条走到了尽头,卡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莫远费劲地坐起来,从床头取下一件白色浴袍套在身上,走到屏风边,仰头取下机关鸟,拨弄一阵后,成功打开了鸟腹,那里含着一枚蜡丸,蜡丸里包着一张纸。
居然这么大喇喇的就送进来……真是生怕血衣门的人看不见,不过既然还能飞进来,应该是没被看见的。
莫远展开那张纸,纸上只画着一个日晷,意思很明显:时间不等人,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莫远阴冷地笑了笑,将纸条和小机关鸟团进手心,略一发力,两样东西很快碎成齑粉,被他扔到了床底。
这时候门突然被推开了,莫远刚从地上爬起来,吓了一大跳,回头见薛凉月冲自己眨了眨眼睛,揶揄的笑起来,“晚饭吃不吃?”
莫远眯着眼睛看他半天,半晌才笑着回答:“吃,我想去街上吃。”
薛凉月皱起眉头:“你就这么喜欢闹市?”
莫远强调:“烟火气!”
又补充道,“不是灰大!”
“你真烦人呐。”薛凉月叹了口气,微微摇头,“家里饭菜都做好了……那赶紧换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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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两人出现在闹市中心的一家小酒馆内,周围都是一边喝酒一边吹牛的汉子,薛凉月看着眼前乱七八糟的食物,只觉难以下咽,莫远往他碗里夹菜:“吃啊!怎么不吃?你不饿吗?”
薛凉月把菜给他加回去,勉强温柔地笑道,“不饿,相公,你体力消耗大,多吃点。”
自己不吃饭回去可以叫厨子做夜宵,然而如果把这顿饭吃下去了,可能会吐。
莫远眯起眼看着他,夹起一筷子黑乎乎的不知道什么肉类,伸到他嘴边,“吃一口!”
薛凉月立马后仰:“你何必强人所难?!”
莫远一拍桌子,怒目瞪着他:“你不吃就是瞧不起我!那以后你别想*我了!”
周围人纷纷侧目,嘴巴真张的老大,薛凉月很想掀桌,他欲哭无泪:“小……小声点,在外面……”
莫远:“吃不吃?!”
薛凉月咬牙切齿道:“……吃。”
他下足了心理准备,伸嘴准备去咬那筷子上的肉块,没想到莫远手腕一缩,自己把菜叼走了,咬在牙齿间,对薛凉月招招手,示意他从自己嘴里吃。
薛凉月震惊地瞪着他:“你别太过分!”
莫远挑眉,含含糊糊道:“你要不来我就说了,昨天晚上你……”
邻桌的人已经不说话了,聚精会神的听着他们这边的动静,薛凉月站起身隔着桌子掐住莫远的下巴,俯身舔走了他嘴里的食物。
莫远眉开眼笑地看着他,舔了舔嘴角,“好不好吃?”
薛凉月把那令人作呕的食物咽了下去,刚想骂一句什么,忽然浑身一颤,瞳孔慢慢放大了,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莫远,身体却慢慢向一边倒去,下一秒,被莫远接住了。
莫远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神色淡淡的,他把薛凉月抱在怀里,手顺着他的脊背轻轻抚摸着,像是在安抚。
薛凉月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那……是……什么?”
“阿月,你该跟师无夜好好学习蛊术的。”莫远叹息着,唇角勾起一抹微笑,“你刚刚吞下去的蛊虫叫‘吞天’,是所有蛊类的克星。它是唯一一个可以暂时压制‘轮回井’的东西。”
“十五年来,我养活了三只,有两只放在身上,为了保险,还有一只养在我自己的身体里。”莫远握住他的手腕,碰了碰自己右胸的位置,“养在心脉附近,你当时那把匕首再偏一点就能杀了它了。”
薛凉月意识逐渐模糊,他看见店里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身上传来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还有咔哒咔哒的机关扭动声。
他们转过身,微笑着慢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