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远手里攥着驱蛇的药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蛇窟中穿行,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一惊,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自己耳畔响起。
“小远。”
莫远紧绷的声音放松下来,但并不搭理薛凉月,而是自顾自往前走着,薛凉月也没有再说什么,可能还是默默跟在他身边。
莫远继续往上走。
蛇窟很深,向上的出口遍布整个机关城,莫远侧耳细听,从一个人很少的口子下方跳了上去,抽出梅花剑,唰唰几剑刺死了旁边的弟子。
旋即拎着他们的尸体,扔到了甬道中心,只听几声机关转动声,甬道上方射出几根铁箭,钉在下方尸体上,尾羽犹自不断颤动。
莫远没有停留,转身离去。
已经有人被这动静惊动,吵嚷着,脚步声分外嘈杂,忽然之间又全部沉寂。
甬道内五十步一个烛台,光影明暗间,莫远心里不知为何有些烦躁,走了一瞬间的神,他回神后下意识朝身边瞥了一眼,却没有看见薛凉月。
他脚步一顿,旋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
机关城地图已经被他牢牢记在心中,此时只需要找到一条人少而又近的路进入主殿就行了,据说吞日宗宗主本身武功不高,先劫持温栖华,再问出娘的下落,等出了机关城就一刀杀了,这就是莫远的计划。
莫远脚步越来越急。
他跳入一旁的机关升降塔,顺着机关轴转动朝上走去,看着两边的铜墙铁壁不断下移,莫远忽然有了一种古怪的错觉,他好像来过这里……不止一次。
仿佛有飘渺的哭声笑声回荡在他耳畔。
……
莫远用力晃了晃脑袋,努力把幻听扔出了脑袋。
这时,齿轮声止息了,升降塔的铁门缓缓打开。
浓郁的铁锈味涌入鼻翼间。
满地的尸体。
莫远瞳孔蓦地一缩。
发生了什么?等等那是……
薛凉月拎着温栖华的尸体,回头看了他一眼,神情有点冷,白衣已经被染成了斑驳的红色,真奇怪,明明没有风,烛光却疯狂地抖动着,薛凉月慢慢勾起唇,又叫了他一声,“莫远。”
咚!
他放下了温栖华的尸体,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莫远注意到这间大殿里还有另一个活人,那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轮椅贴着墙壁,侧面对着他,垂着头,剪影很熟悉,呼吸很悠长,像是在睡觉。
莫远双眼霎时瞪大,他不由自主上前一步,“娘!”
“咔嚓!”
只听得一声脆响,薛凉月一刀砍下了那个女人的头,下一秒鲜血从断裂的脖子里箭一样喷了出来,浇了薛凉月一头一身。
莫远愣住了,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迟了半拍才发出不似人声的大吼:“不!!!”
他抢上前去,手中长剑直指那个恶鬼。
噗嗤。
长剑穿胸而过。
巨大的冲击力将薛凉月生生钉在了一旁的墙上,莫远目眦欲裂,“你在干什么?!”
薛凉月冲他虚弱地笑笑,伸出手指了指他身后,“你再看一眼呢?”
莫远扭过头,却惊悚地看见那断了头的尸体血液里,冒出来一个又一个的齿轮,枢纽,以及一些小铁皮,顺着依旧咕噜噜涌出的血液流得到处都是。
人的身体里,真的有这么多血液吗?
什么东西滚到了莫远脚下,他一低头,第一眼看见了自己娘的脑袋,下一秒又变成了另一个陌生的女人,再下一秒变成了他在惊雨峰看到的那个硕大铁皮人头。
铁皮人头张开嘴,发出痛苦的声音:“小六,小六,娘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莫远骇得倒退一步,后背贴上冰凉的墙壁,一旁的薛凉月低低笑起来,慢慢抽出埋在自己身体里的梅花剑,扔在地上,只有半截。
随着血液冒出来的零件越来越多,莫远再也忍不了了,转身拔腿就跑!
跑!跑!
他要跑出这个鬼地方!
跑了没两秒,他就被什么东西绊倒了,重重摔在地上,他感觉自己骨头都要摔碎了,根本站不起来,薛凉月半蹲在他面前,垂着眼,伸手撩开他鬓发。
动作很轻柔。
“小远,你还记得几年前,你带我去屋顶上看星星吗?”
薛凉月声音极为认真。
莫远狼狈地抬起头,薛凉月跪坐下来,把他抱起来,揽着他的后背,轻声道,“你那时候很高兴,指着天边,说,那是参宿,那是心宿,那是北斗。”
莫远脊背颤抖着,思绪却随着薛凉月的嗓音莫名沉入了回忆中。
“心宿有个别称,叫商。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小远,你有没有想过,参商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呢?”
薛凉月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当年只有你看得到我呢?你看——”
莫远抬起头,看见周围的一切忽然一点点崩塌成了碎片,薛凉月凑过来,摩挲着他的唇,低声道:“莫远,真的都过去了。”
“我不信。”
莫远眼泪夺眶而出,“你上次就是骗我的。”
薛凉月握住他的手,淡淡道:“这次不会了。”
莫远还是摇头,脑海里似乎有什么在涌动,破碎,毁灭。薛凉月捧起他的脸,语气极为认真,“莫远,你想想,你再想想,你就会明白这一切都是假的。”
“如果你这次你再没出去。”薛凉月笑笑,“我回来陪你死,好不好?”
莫远声调颤抖:“真的?”
薛凉月握住他的手,贴在唇边亲了亲,勾起他的小拇指,轻声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莫远瞳孔剧烈一震。
一瞬间,无数画面从脑海中流过。
……
月色下,摘星楼。
白衣青年抱着他,哭得像个泪人儿。
而他用尽全力,在那人掌心写下三个字:不会死。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薛凉月也会哭吗?
莫远愣愣地望着薛凉月,嘴里吐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名称。
“薛门主……娘子……阿月。”
薛凉月握紧了他的手:“我在。”
莫远声音微颤:“那是……你吗?”
薛凉月眨了眨眼,“是我。”
莫远轻声问:“那是很久以后吗?”
薛凉月轻轻点头。
莫远沉默了一会儿,出神地看着周围崩塌的亮晶晶的碎片,半晌,他轻声道:“很久以后,是多久……我多久遇到你的?”
薛凉月轻声道:“十五年……也可以是,很快,你睁眼就能看到了。”
--
成功了。
两个月前,薛凉月跟着莫远走下南阖山时,无意间看了一眼天边,忽然发现天空的颜色变了,明明上山的时候还是大清早,一转眼就夕阳如血。
那时候他忽然就想明白了,明白了那三个问题。
为什么当初莫远立剑心的时候没法把他带出来。
为什么明明外面只过了两个时辰,里面却已经过了三年。
以及,到底该如何把他带出来。
梦黄粱的本质是循环,不断循环记忆最深刻的几年。
莫远记忆最深刻的当然是十几岁的时候,这很好理解,江湖夜雨十年灯,夜深枕戈待旦之时,难免会把最美好的记忆翻出来,抖落灰尘,一遍遍反刍。
所以梦黄粱会在这几年的回忆里不断循环。
古书上只记载了入梦者要在梦境的“节点”把梦主带出来,却没有告诉后人,如何去“带”。
要想把他彻底带出来,就得打破这个梦境,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并让他亲眼看到梦境的崩塌,这一切,必然伴随着对梦主常识的摧毁,简而言之,改变梦境的走向,使其与记忆不一样。
改变走向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杀人。
在一切还没开始之前,杀光所有与这件事相关的人。
但不能随意杀人。
不在节点处的改变,很快会被梦主的意识糊弄过去,掰回正确的位置,入梦者还有可能被驱逐出梦境,故而所谓节点,应当就是循环结束的位置。
薛凉月之前找到的位置是正确的,但他错就错在没有提前把所有人杀了,导致莫远心性彻底失控后,连梦境都触碰不了。
在一切结束之后,他出来讲一句轻飘飘的“我带你走”是没有用的,那只伸出去的手无非是给了莫远一个锚点,虽然不至于让其重新回到十四岁,却开启了另一个循环。
那天的梦境都没有变化,小莫远当时其实是没有意识的,虽然出于对他的信任,趴在他怀里说带我走,本质上只是悲伤到极点的一种逃避,而不是真的相信梦境是假的。
他必须戳破梦境里的一切,让莫远的意识自己也编不下去。
--
薛凉月睁开双眼。
剧烈喘息两声,瞪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神,意识逐渐回笼,他连忙低头去看莫远的反应。
——然而莫远侧靠在他怀里,双眸依然紧闭着,没有一点苏醒的迹象。
薛凉月的心一点点、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莫远的睫毛忽然颤了一下。
薛凉月沉下去的心蓦然一动。
下一秒,那双凤眸微微睁开了一条缝,里面的眼珠子虚弱地动了动,瞳孔还没有聚焦,薛凉月盯着那活物一般的琥珀色眸子,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慢慢的。
慢慢的。
像等一朵花开。
莫远嗓音很哑,“薛凉月。”
薛凉月眨了眨眼,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滑了下来。
莫远扶着他的肩膀,慢慢坐直,伸手擦了擦他的眼睛,“别哭啊,哭了不好看。”
薛凉月偏过头,语调带着难以掩盖的委屈,“明明是你欠我的,还要我哄你。”
莫远凑过去,小心翼翼地贴了贴他的唇角,轻声道:“以后我都哄你好不好?”
薛凉月睨了他一眼,“你要怎么哄?”
莫远却不答,微微一笑:“阿月,月亮很圆,陪我出去看看月亮,好不好?”
薛凉月闭了闭眼,心想,莫远的确,很会哄人。
“好,走。”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