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姓赵,号和山真人,自称有三百年道行,术业专攻驱魔捉妖,一撇山羊胡,神态高深莫测,看上去很有两把刷子。
这时候清晨,赵真人带着鸡头狗血,还背了一把桃木剑,而莫远带着他,两人鬼鬼祟祟地躲在村西边的一个草堆后面,不一会儿,便看见何草草背着一把大弓大摇大摆地朝山里去了。
莫远一直等他娘走远得看不见了,才小声道:“可以了,走。”
两人蹑手蹑脚地走到莫远家里的茅草屋后。
——只有今天,是唯一的机会,大部分时候林冀都待在家里,但每月的十五号,他要出去买菜,不在家,何草草大部分时候去打猎,也不在家。
莫远带着赵真人从后窗翻进去,只见贺悦正坐在檐下,捧着之前的那本《枫桥游记》,看得很认真,听见声音也没回头。
莫远指着贺悦,给了赵真人一个眼神,赵真人缓缓点了点头。
紧接着他深吸一口气,从背后朝贺悦扑了过去!
……
一炷香后,莫远把小贺悦牢牢抱在怀里,盘腿坐在一个鸡头围成的“法阵”里,赵真人拿着桃木剑,先是跳了一段诡异的驱邪舞,然后放下木剑,拿起一边的毛笔,蘸了左手碗里的黑狗血,就要往贺悦眉心点去。
黑红色的血从笔尖滴落,贺悦瞳孔一缩。
“不要!不要!”
原本非常安静的小孩忽然剧烈挣扎起来,莫远差点没按住他。
赵真人也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心想,乖乖,难不成弄到个真的?!
他动作一顿,犹豫了一下,与莫远对视一眼,得到了后者一个鼓励的眼神。
“……”
赵真人咬咬牙,毛笔尖继续靠近小孩的眉心。
“艹!”贺悦狠狠咬向莫远的手腕,莫远痛叫一声,手不由自主一松,贺悦趁机从他怀里挣出来就要跑,莫远哪能让小狐狸精逃走去祸害别人,忍着剧痛扑上去按住他——
“啪!”
两人动作太剧烈,赵真人三百岁高龄,动作迟缓,没躲开,手里的血碗被莫远手忙脚乱间一巴掌呼翻了,一碗狗血兜头浇到了两人身上,碗则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莫远愣了一秒,贺悦浑身发抖着一把把他推开,力气之大,简直不像个小孩,冲出了门外。
莫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拎着耳朵从地上提了起来。
“莫远!!你在干什么?!”
何草草愤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莫远下意识问:“娘,你不是……”
“我在村口就看见你们两个鬼鬼祟祟了!”何草草打断他,声音气得发抖,“不揭穿你只是想看看你又能干出来什么蠢事,我是……我是没想到你能干出来这种事!找别人合起伙来欺负你弟弟是吧?”
莫远情急之下都没注意到何草草用的是“你弟弟”,他辩解道:“那个贺悦真的是妖怪!他特别怕黑狗血……”
“我怎么生出你这么蠢的……”何草草快气笑了,“你把血往人身上泼,哪个小孩不怕啊?”
莫远一时语塞,何草草放开他,俯身把桌子腿硬生生掰了下来,目光阴森森盯着“赵真人”。
赵真人浑身一抖,“姑娘……”
何草草拿桌子腿指着赵真人,“你说,你是什么人?”
赵真人结结巴巴道:“吾乃……和……和山真真人,道行行……”
何草草大吼:“说人话!”
赵真人浑身一颤,哭丧着脸:“在下的确只是个江湖骗子,赚点小钱糊口而已,很不容易的,并未害人,收了贵公子总共三百二十文,都在这里了。”
他说着把小半吊铜钱扔在地上,拔腿就跑。
何草草:“站住!”
她一闪身就揪住了赵真人的后领,接着桌子腿就落了下去,屋里响起鬼哭狼嚎。
莫远愣愣地站在原地,耳根微微发烫,他看着得道高人被她娘一根桌腿揍得哭爹喊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忽然拔腿跑出了门。
……
莫远在路上问了好几个人,很快得知贺悦应该是跑进了山林,于是想也没想,一头扎进了密林。
……
“阿悦?”
“阿悦!”
“阿悦!!”
他一开始只是小声地喊,后来大声地喊,但根本没有人回应。
一直从早上,找到傍晚,那小孩的半点痕迹都没看到,莫远停下脚步,摸着下巴,心想他不会已经回去了吧?
有可能,先回去看看。
莫远准备打道回府,结果一转身,发现他一通乱跑,已经完全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莫远:“……”
他尝试着朝一个方向走了很久,可走了一个多时辰,四周依然是密林,另一个方向,也行不通,尽头居然是悬崖。
直到日头沉入云海,暮色笼罩大地,明月爬出西山……莫远还是没有找到回家的路。
他迷路了。
在夜里的山林。
莫远一天没吃饭,此刻饥肠辘辘,走一步都困难,他移动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终忍不住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
鼻子有点酸,莫远微微仰起头,繁星在树枝的缝隙间露出来。
这时候,他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突兀的声音,“咚”,很沉闷,像是有人在敲树干,莫远一愣,片刻后,又是一声“咚”。
“……”
莫远手心出汗,他缓缓转过头去,只见他身后,半张小脸从树后露出来,还挂着半干的血迹……贺悦冲他笑了笑,这笑容一点也不像小孩子。
他轻声问:“在找我吗?”
“我一直跟着你哦。”
……
“啊!”
莫远被吓得跳起来拔腿就跑,没跑两步就被草丛中的石头绊倒了,摔了个狗啃屎,贺悦整个人都从书后面走出来了,慢慢朝他走去。
莫远翻身坐起,感觉腿肚子抽筋了,疼的要命站不起来,他手扒拉着地面,一边疼得发抖,一边用尽全力地往后挪,死死盯着贺悦,“你你你别过来……”
夜色里光影陆离,树后鬼影重重,莫远感觉看不清贺悦的脸了,面前的身影逐渐拉长,身形变成成年人的样子。
他脑仁很疼,眼前仿佛有无数东西飘来飘去,他感觉自己好像躺在悬崖峭壁之上,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从上往下,从左往右。
“嗬……”
莫远猛然睁开双眼,眼前是熟悉的纱帐,鼻翼间也再次闻到了熟悉的奇异香气。
记忆渐渐回笼。
他微微偏过头,薛凉月背对着他坐在桌边,桌上摆着烛台和一碗粥,听见动静,薛凉月微微偏过头,轻声道:“醒了?下来吃点东西。”
莫远闻言侧过身,想要撑着胳膊坐起来,结果刚坐起来一半,小臂一软,又跌了回去,重重地砸在枕头上。
“哦。”薛凉月道,“我忘了,你经脉断了,现在应该不太方便。”
莫远愣了一下,薛凉月起床朝他走来,先把他扶着靠到床头,转身端起桌上的碗,坐到他旁边,“张嘴。”
莫远摇摇头:“我不饿。”
薛凉月面无表情:“你是饿麻了,你已经四天没吃饭了。”
莫远只好张嘴,让他把粥一点点喂完了,但可能是因为真的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把粥咽下去的时候还有些反胃,没过一会儿,胃里就开始隐隐作痛。
薛凉月伸手按在他肩头,慢慢揉着,朝他身体里送了一点很柔和的内力,莫远下意识朝后缩了一下,被他按住了,顺势拉到了怀里。
薛凉月帮他调完内息后,手放了下去,停在他腰侧,淡淡道:“莫远,我们聊聊,好不好?”
莫远:“聊什么?”
薛凉月:“你一开始就是想拿我去跟温栖华交易吗?”
莫远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是。”
薛凉月另一只手的手指慢慢抚上了他的耳侧,轻轻揉捏着他的耳垂,语调还是缓缓的:“那为什么又等了那么久?我武功废掉之后,那时候应该是最好得手的吧?”
莫远垂着睫毛:“你跑了。那天晚上我去联系机关城,把人带回来发现你跑了。”
薛凉月动作一顿。
莫远继续补充道:“后来就把新地点定在了武林大会,你知道的……你跑出去了,紧接着归雪楼又出了幺蛾子,赵汩事情败露,机关城弟子忙着把消息传回黑骑山,两边再次错过。”
薛凉月按在他侧腰的手慢慢紧了,莫远好像浑然不觉。
他很认真地剖析着自己的作案经过和心理,没有一点隐瞒,“再后来你给了我一刀,我突然发现你好像真的有点……爱上我了?”
薛凉月冷冷道:“所以你从头到尾,都是骗我的,对吗?”
莫远沉默了,他下巴搁在薛凉月肩膀上,很轻的叹息了一声。
薛凉月呼吸急促了些许,声音微微发抖,“所以你从头到尾都没喜欢过我,对吗?”
莫远还是沉默。
良久,他感觉到什么凉凉的东西落在了自己的颈间。
莫远微微一愣,下意识直起了身,抬头去看薛凉月的脸。
看清他的那一瞬间,莫远瞳孔一缩,呼吸都停滞了。
薛凉月在哭,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地在哭,漂亮的黑瞳沉在泪水里,烛光在瞳孔里跳动,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流到下颚,眼眶是红的。
莫远伸手捧住他的脸,大拇指擦过他的眼角,声音有些急促,“你你……你哭什么呀。”
薛凉月没说话,甚至眼睛都没眨一下,就那样看着他,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你从头到尾都没喜欢过我。”
莫远有些喘不上气了,左胸腔仿佛被人狠狠攥住,他伸手胡乱给薛凉月擦着眼泪,声音不知为何有点抖,“你别哭……别哭。”
薛凉月拨开他的手,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声音里终于带上了哭腔,“我之前以为你一开始喜欢我的,至少喜欢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