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高风急,卞柔的衣摆被风卷起,又被腰上系着的什么东西压住。她与姜琅两个人遥遥对视,气氛有些古怪。
姜琅:“阿柔,你来干什么?”
卞柔干净利落道:“来杀你。”
姜琅叹息道:“你好歹叫了我十几年的爹。”
卞柔面无表情:“我从没把你当过爹。”
姜琅微微蹙起眉:“为何?”
卞柔没说话,长鞭末梢抬起,如同游龙般扭动着橫劈向一旁的男人,姜琅足尖一点,朝上跃起,轻松躲过,袖中弯刀滑出,落于掌心。
姜琅落在吞脊兽头顶,看着她,神情看起来有点伤心,但也只有一点点。须臾间姜琅便重新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没用的,阿柔,你什么也阻止不了。”
卞柔收回长鞭,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姜琅听见她笑了,很大声。
“我是阻止不了你。”卞柔笑道,“但有人能阻止你!”
她解开腰间的布袋,用力一撕,只听“刺啦”一声,布料裂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姜琅瞳孔一缩。
那是一个圆形的陶瓷骨灰罐,上面绘有金蝉松枝图,卞柔单手拎着骨灰罐,站在房檐的边缘,将罐子递出檐外,风中显得摇摇欲坠。
“住手!”
姜琅厉声喝止,他身子一晃,朝前踏了一步。
卞柔指着他:“别过来!”
姜琅一僵,竟然真的就这样停住了。
“阿柔,别做冲动的事情。”姜琅声音柔和下来,他轻声哄着,“那是你父亲,你不能……”
卞柔:“他不是我父亲。”
她伸出手,捏住自己的脸皮,狠狠一撕,竟然硬生生把半张脸皮都撕了下来!
由于用力过大,也因为这张“皮”粘得太紧了,底下的脸上被带下了一小块皮肤,血很快渗了出来,卞柔抬起头,用这张从鼻梁中间割裂的脸看向目瞪口呆的姜琅。
她那半脸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很高兴!
人皮面具被扔了下去。
“姜琅,你看,根本没有什么卞柔,从一开始就没有!”
“卞柔”笑得另一半脸也开始变形,她高举起那个骨灰罐,“卞风禅根本没碰过贺湫湫,你被骗了!”
姜琅先是一愣,紧接着脸部肌肉抽动起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是玉林宫影卫的人……”
“我是最小的影卫……在御前跪了三天三夜,才破格进入的。”卞柔收敛了笑意,双眼迸出火一样的恨意,“姜琅,你可能不记得了,二十年,涵州城,就因为挡了一个家狗的路,一个烧饼摊子的摊主就被活活刺死了!”
她声音微微发着抖,颤抖着伸出一根食指,指着姜琅。
“那才是我爹!那个家奴叫柴康裕,是海晏王的狗!”
“我娘从屋子里冲出来,抱着我爹哭起来,据说那个畜生绕了一圈回来看见了这幅景象,嫌吵,就又拔剑把我娘砍了,我带着我弟弟从城外采笋子回来,看见的就是我娘的无头尸体抱着我爹的身体,血淌了一地!”
……
“啪!”
放着山笋的小篮子掉到了地上。
八岁的女孩扑到爹娘身上,哇哇哭起来,四岁的男孩站在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哇哇大哭起来。
邻居怕柴康裕去而复返,硬生生把他们拖到了屋子里,于是他们的爹娘就这样暴尸街头,风吹雨晒,整整三日,最后血都干了。
柴康裕没受到处罚,他依旧在涵州城耀武扬威。
紧接着就是战乱,涵州城要被朝廷攻下了,于是海晏王的将士们将普通民众推到马前,拿皮鞭抽着,叫他们开道,硬生生逼退了朝廷三百里,又苟延残喘了一年。
“卞柔”的弟弟和养大他们的邻居死于乱军踩踏中,她则侥幸在马蹄间活了下来,被一个好心的江湖人带回了东都。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个好心人叫洪尘笑。
她跪在玉林宫孟光殿前,三天三夜后,殿内出一人。
那人问她,为什么要进影卫?
她说,要报仇。
那人说,你报不了仇的,海晏王快死了。
她说,我不管,哪怕他死了,也要在他骨灰上踩上几脚。
那人道好。
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她抬起头,面前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
一个是洪尘笑,一个是穿着龙袍的清瘦男子。
洪尘笑收她为徒,没教她武功,只教了易容术,半年后,她脸上被贴上了一层特殊的人皮面具,这种面具谁来都看不出破绽,但轻易不能撕下,也不能做出太大的表情。
她坐在镜子前,看着那张陌生的脸蛋,抚摸着面具,觉得脸上好像长了另一张脸。
洪尘笑道,她从此叫做“慕柔”,要作为一无所知的柔阳郡主,潜伏入鹰部首领的身边,而真正的“郡主”早就投靠到了朝廷这边。
那天她在途中被人换入贺湫湫的车队最后那个马车里,没过多久她听见一声接一声的惨叫,不久后趋于平静。
一个人掀开帘子一角。
他慢条斯理地问,郡主殿下,怎么不吃东西,大家都吃了睡下了,怎么就你不吃?
她装作懵懂无知地答,身体不舒服,你走吧,本宫不想吃。
那人答,你不想吃也得吃。
接着一把掀开帘子,月光流入车内,照在了车内女孩的“脸”上。
那个人愣住了。
半晌,他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很轻柔很小心翼翼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慕……柔。
记住,从此你叫卞柔了。
……
“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卞柔笑着指着姜琅,她站在檐角,身体像醉酒一样左右摇摆,“你和这个…”
她摇了摇骨灰罐,嘶吼道:“卞风禅!都是海晏王的走狗!乱臣贼子,暴徒,凶手!都该死!”
姜琅目光紧紧盯着那个骨灰罐,恨得牙痒痒,却不敢做什么激烈的举动,他只能轻言细语地安慰道:“海晏王已经死了,他……”
“对呀,他死了,你还这么执着做什么?”卞柔挑起一边的眉毛,哈哈大笑,紧接着怒骂起来,“还不是是为了复兴西蜀蛊族!海晏王是为了做皇帝,而你,圣女之子,为了让九龙教成为国教,两个人一拍即合!一明一暗,才有了当年的八年叛乱!你以为我不知道?”
姜琅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刚想说什么,身体忽然一僵。
“噗嗤。”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见了穿胸而过的一只手。
白皙修长,骨节分明。
……
“姜……琅!”
薛凉月的声音嘶哑而愤怒,像一只野兽发出的低吼。
他把手从姜琅左胸抽出来,姜琅身体朝前倒去,趴在了屋檐上。
薛凉月后退了几步,哽咽着把莫远抱紧了,莫远头有气无力地搭在他的肩头,整个胸口的衣服被血染得通红,尤其是左胸,红得发黑。
七八根肋骨被彻底扯断,心脏被人捏了半柱香……他现在基本上只有进气没出气了。
薛凉月紧紧抱着他,身体不断颤抖着,眼眶内泪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他贴着莫六的耳朵,哭着轻声道,你傻呀,你杀了我不行吗?
实在舍不得的话,你砍断我一只手好不好?
砍断了我的手它就上伤不了你了。
“你凭什么,凭什么……莫远你凭什么……”薛凉月说到最后,已经语无伦次,声音几乎被淹没在哭腔中。
莫远说不出话,他缓慢地移动着自己的胳膊。
薛凉月感觉到自己的小拇指被他的食指轻轻勾了一下。
旋即,那根食指移动到他的掌心,开始写字,一笔一划。
不。
会。
一……
莫远想写的是,不会死,然而他刚写完“死”上面的一横,手腕就再无力量,颓然垂了下来,但薛凉月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阿月,我不会死的,别哭啊。
薛凉月又哭了出来,“莫远,你保证,你保证。”
莫远很轻地点了一下头,我保证。
薛凉月强硬地拉住他的小拇指,哽咽着道:“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莫远又点了一下头。
……
而另一边。
卞柔冷笑一声,手一松,把骨灰罐朝楼下扔去。
下一秒,姜琅身体抽动了一下,紧接着整个人像鹰一样“振翅”飞了起来,扑向那个骨灰罐,身影鬼魅一般攀上了一边的栏杆,怀里紧紧抱着那只罐子。
他抬起头,斗篷的兜帽掉下来了,只见那双眼睛通红,额头青筋一根根爆出来,整个人像要爆炸一样。
姜琅张开嘴,几根粗大的虫子爬了出来,在嘴边晃荡。
右胸那个大洞里也爬出几只虫子,很快填住了血肉。
“嗬嗬!”
姜琅嘴巴里发出不似人类的声音,他缓缓扭过头,血红的眼珠子死死盯住了卞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