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衡轩忽然想起来什么,看着莫远问:“你那个男媳妇颜容呢?”
沐流熙闻言动作一顿,扭过头,用一种非常难以言喻的眼神凝视着齐宗主,莫远则是把脸转向了墙壁的方向,一言不发,拒绝交流之意不言而喻。
齐宗主与沐医仙对视一眼,又瞅了瞅莫远的后脑勺,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他轻咳两声,“怎么了?”
沐流熙瞥了一眼莫远,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齐衡轩皱起眉头,“不是,你们说句话啊!”
“……”
无人应答。
“该不会……”齐衡轩觑二人神色,心中浮现了一个可怕的猜测,声音陡然拔高了两度,“莫远,你该不会被他戴绿帽子了吧?!”
莫远/沐流熙:“……”
莫远把头又转了回来,眼睛瞪大,震惊而呆滞地盯着齐衡轩。
齐衡轩在屋中来回踱步,越想越觉得很合理!
颜容那张狐狸脸一看就不像好东西,莫远一个剑圣,谁能这般轻而易举地往他胸口捅一刀?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痕迹,必定是颜容仗着莫远对他毫无防备,给他下了药,伙同奸夫想要置他于死地。
这故事真真是令听者伤心,闻者落泪啊。
这么想着,齐衡轩的目光愈发怜爱,他长叹一声,坐回椅子上,“唉,你也不必如此伤心,古人有诗云,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吊死一棵树。颜容负你,是他有眼无珠,下次叔叔给你找个更漂亮的……”
莫远觉得倘若再不解释一下,自己的形象在齐宗主眼里已经成了某个卖炊饼的大郎,他艰难地举起一只手,“打住!齐宗主,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齐宗主捋了捋长须,安慰道,“你不用遮掩,这件事没什么丢人的,英雄难过美人关,颜容……唉,他怎么是这样的人呢?我们家小远哪里不好,也不知道那奸夫是谁,男的女的……”
沐流熙也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齐宗主。”
齐衡轩不悦:“怎么了?”
沐医仙看了看莫远越发难看的脸色,终于下定了决心,“齐宗主,事情的确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颜容不是他的真名,他叫薛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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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面是个暗道,只有我知道。”
站在一颗槐树边,卞柔扭头,面无表情对薛凉月道,“之前从归雪楼顺来的孩子也在底下。”
薛凉月伸手轻轻抚过大槐树粗糙的树身,轻声道:“……传闻槐树底下有黄泉。”
卞柔:“……你可以不下去。”
薛凉月一哂:“开个玩笑。”
卞柔显然并不觉得这个玩笑很好笑,她绕着树身走到一个地方,踢了踢树根,地底传来机关转动的轰隆声,须臾,地面上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积雪扑簌簌地掉了下去,一条石梯从洞口延伸向下。
两人一前一后从洞口走了下去。
甬道内很黑暗,卞柔从怀里取出火折子,“啪”一声打着,伸出手,点亮了一旁的烛台,然后将烛台整个掰了下来,在前方掌烛前行。
甬道的尽头,是一方石室,摆了一张桌子,两张石凳,角落里蜷缩着一个黑影,随着烛光靠近,那个东西的样子逐渐清晰,那是一个小孩,浑身裹在斗篷里,脖子上和脚踝上套着沉重的铁枷,手腕粗细的铁链连到石壁深处。
石室的北面有个小门,不知道通往哪里。
卞柔把烛台搁在桌上,瞟一眼薛凉月,冲角落里那小孩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薛凉月缓步走到那小孩的面前,半蹲下来,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又摸了摸他的脉搏,再往脖颈处探去,就在薛凉月的手将将要触碰到他的脖子时,原本安静如死人的小孩忽然发出一声尖叫,一口咬在了薛凉月虎口处!
卞柔瞳孔一缩,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
下一秒却见那小孩瞬间松了嘴,眼睛瞪得大大的,并且向更角落处缩去,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看起来很惊恐。
“哈。”
薛凉月勾起唇角,轻笑一声,旋即伸出手,一把掐住幼童脖颈!
小孩四肢不断挣扎,带动铁链发出令人不安的晃啷声,甚至墙壁也微微振动起来,薛凉月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手也纹丝不动。
过了不知道多久,一只通体雪白的蠓虫从小孩口腔中爬了出来,抖动了一下因退化而小得可怜的翅膀想要飞走,被薛凉月眼疾手快地按住,与此同时,小孩浑身痉挛了一下,瘫软下去,不再动了。
薛凉月直起身,把蠓虫怼到烛光边,凑近端详两秒,面无表情摁在石桌上捏死了。
卞柔:“如何?”
薛凉月摇了摇头,哂笑:“还是几十年前薛阆在位的那一套,一点进步没有。”
“是吗?”卞柔眸光一动,“可这样的‘药人’,赵汩和席裘一个月能炼出来十几只。”
“嗯,我知道。”薛凉月笑笑,慢条斯理道,“简化流程罢了,大概是后面的内服药没敢下吧,怕死得多了费钱,啧,小家子气。”
他瞥一眼角落里昏倒的小孩,“……也好,不然他取了玉蠓子也活不下来,或者晚几天也救不了。”
卞柔:“你想救他吗?”
薛凉月看着那缩在角落里的小团子,愣愣的有些出神,不知道透过他看到了谁,过了一好会儿,他才低声道:“看情况吧,能救则救……谁不是爹娘肚子里出来的呢?”
后半句话的声音太小了,卞柔没有听清,“嗯?”
“没什么。”薛凉月冲她笑笑,“我是个好人呐。”
“你若是好人,当年……”卞柔话语一顿,微微叹气,“算了,你是我弟弟。”
她指了指那个小门,“这里可以通向血门塔,赵汩一直在那里,你要回去可以从这里走——喏,这是钥匙。”
卞柔从怀里掏出铜钥匙,朝薛凉月的方向递去,后者瞥了一眼那窄小的门洞,眼神颇为嫌弃,掉头就走,并不打算伸手去接。
“我干嘛要从这个狗洞里钻过去?我要回去,也得是从正门光明正大地踏进去。”薛凉月站在石室入口,脚步略微一顿,笑了一声。
随即,他朝着来时的方向拾级而上,懒洋洋道,“不着急,先去看看师无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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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
齐衡轩猛然扭过头,“你说他是谁?!”
沐流熙扶额:“薛凉月啊……不要问了,就是‘那个’薛凉月,陈阁主前几日告诉我的,这事情只有五义堂的人知道,如今看来,莫六侠也应该是知道的。”
齐衡轩又是猛的一扭头,胡子都飘了起来,他指着莫远,“你——也知道?!”
莫远:“……嗯。”
齐衡轩瞪大双眼:“你知道你跟他混在一起?!”
莫远声音也拔高了,语气十分不耐烦,“……有何不可?他长的好看,我乐意!”
齐衡轩指着他,气急败坏,“你自己看看你胸口那个窟窿再想想为何不可!你你你,你娘把你生下来,就是为了让你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吗吗吗——沐医仙,你干嘛?!”
“走走走!”
沐流熙一把拉过齐宗主的肩膀,把他朝外拖去,嘴里骂骂咧咧,“伤员要休息!你还惹他?跟你把事情挑明就是为了让你别吵了,没想到你还变本加厉,最烦你们这种病人和家属了,有什么好吵的?咱们出去说!”
齐宗主被揪出门外,门砰一声被砸上。
莫远耳边终于清净了,他慢慢转过头,盯着客栈的天花板,很长时间才缓缓眨了一下眼,手指动了动,在旁边摸到了一个匕首,他举起来,凑在眼前看了看。
短匕,柄似鸟首,上面刻着两个小小的篆字——“途穷”。这是血衣门的镇派之兵,传承已有百年,侧边开了一条细细的血槽。
……如果不是获救及时,他怕是就交代在这里了。
莫远眸光深沉,心中终于涌现了迟来的后怕,他将匕首放下,缓缓闭上了眼。
这没什么,与虎谋皮,本就应当做好以身饲虎的准备。
只是他不明白,薛凉月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想杀自己,又没有完全下死手……薛门主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吗?不见得。
还有最后那句话——
“我们打个赌好不好?”
“如果你能活下来,我……”
莫远微微蹙起眉,伸手按了按眉心,笑着摇了摇头。
门外,两人从木梯上缓步走下,齐衡轩略带焦急问:“沐医仙,你说的是真的吗?”
“齐宗主,我骗你干什么?”沐流熙道,“你也不必太担心,那薛凉月未必真的有心置莫兄于死地,不然也不会叫人来救他。”
齐衡轩提高了声音:“你看看他伤成那样!血再流半个时辰就救不回来了!这叫‘未必真的有心置他于死地’?”
“齐齐齐宗主——小声点!”
沐流熙伸手向下压了压,比了个“安静”的手势,顿了顿,无奈道,“齐宗主啊,你混迹江湖这么多年,应该明白一个道理,不要去试图理解疯子的脑回路,薛凉月喜怒无常的名声又不是第一天传出来的。”
沐流熙顿了顿,终于问出了这几天以来一直憋在自己心里的问题,“齐宗主,冒昧的问一下,您当年是怎么当上宗主的?”
齐衡轩深沉道:“这件事很复杂,总之,谁都打不过我,然后就当上了。”
沐流熙汗颜:“贵宗真是朴实无华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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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城,城郊山丘,一座无字碑后,站着两个人。
封土堆已经被人掀开,里面并没有尸体,只放着一个小铁盒子,形状有些像女子梳妆用的妆奁,不过格外素朴,上面什么都没有雕,并且大了快一倍。
薛凉月蹲下身,把盒子从墓穴中取出,打开来是灰白色的骨灰。
卞柔冷眼旁观,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门主,你有点不道德。”
薛凉月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仿佛在问:你在说什么屁话?
卞柔闭上了嘴,偏头冷漠看向一旁。
薛凉月将两根手指伸进铁盒中,摸索一阵,从里面摸出一个羊皮袋子,旋即把盒子关上,重新扔回墓穴之中。
皮袋中,只有两样东西,其中一样是巴掌大的小卷轴,纸片薄如蝉翼,被一根带子扎得很紧,另一样是个红绳穿的玉坠子,弥勒佛,慈眉目善,同样有巴掌大。
卞柔望着那个卷轴,低声问:“这就是那传说中的北蛮《毒经》?”
薛凉月微微颔首:“准确来说,只是其中一篇罢了。”
卞柔翻开,只见第一页上写着“药兵人”三个大字,下边乃是一幅幼童的剖面图,身上细细描出出了奇经八脉和七百二十个穴位,更下面则是密密麻麻的小篆文字:
【取若干小童,使玉蠓子噬其心,取活者药浴,日三次,四十九日后,取活者以药内服,日不辍,满八十一日,药兵人成,外貌与常人无异,能饮食,少言语,血有异香,闻之则迷;百毒不侵,力大无穷,无惧生死。
复言:药者,取百花以为引,佐以五毒之精华,而后炼尸虫历七七四十九日乃成。】
“尸虫”上被人用朱砂圈起来,旁边还有红色标注:份量减少一成,肌肉僵硬程度更适宜。
后面是更详细的制作过程,同样有着密密麻麻的红色标注。
卞柔没有再看下去,将卷轴系好,递还给薛凉月,后者则一直在摩挲着那个弥勒佛玉佩,眼神专注,不知道在看什么。
“这又是什么?”卞柔问。
薛凉月没有立刻回答,片刻后,“咔”的一声,那枚玉佩在他手上裂成了两半,中心居然是镂空的,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掉了出来——是个马形状的统雕,腰身环绕着细密的错金铭文。
“海晏王的信物。”薛凉月眯起眼,不自觉的摸了摸后颈,眼角弯了弯,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我终于知道师无夜为什么那么恨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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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无夜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问短命鬼薛阆,他会咬牙切齿地告诉你:“他是个笑里藏刀的恶毒小人!”
如果问医仙沐流熙,他表情会罕见地认真,“师无夜是我此生药道上唯一的对手,只可惜死得太早。”
如果问剑圣陈竹暗,他会面无表情地说:“他是我的恩人。”
如果问当今龙椅上的那位,他会微笑着说,“此人乃无爵之忠臣也。”
或者问当年的天下第一美人贺湫湫,她会笑着说,“他是个好人。”
……
师无夜的确可以算是个“好人”。
他出身苗疆,在六任门主手底下任大护法,干了总共二十六年,从没有生出一点夺位之心,久到所有人都觉得他毫无威胁,直到薛阆上位,仅仅过了四年,就毫不犹豫地杀了薛阆,自己登上了门主宝座。
究其原因,是因为北蛮毒经破译后,薛阆生出了一统江湖的念头,恰逢西蜀之乱,无数流民北上,“材料”嘛,那是多多的。
师无夜一声不吭,当时没有表示任何反对。
三年后,他操控着薛凉月,杀死了薛阆后,逐一解除了地牢里的所有半成品“药人”身上的蛊,将他们放还乡里。
师无夜有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和所有的苗人一样,他眼中的世界是非黑即白的,容不下半点沙子,如果一个人被他打上了“罪人”的标签,那么这个人就已经被开出了“人籍”,变成了可以肆意折磨的牲畜。
他在血门塔有一个自己的炼药堂,下面是一个地牢,里面关押着所有的“罪人”,这些人就是他用来试药的工具。
师无夜会在他们颈后种入一种蛊苗,虫子长大后会钻进脊髓,留一半在外面,看上去就像一个黑色的叉,只要一动就疼得钻心。
他无论是纯善还是残忍,都极端得像一个孩子。
薛凉月在地牢里被他喂下的就是“罪人虫”的虫苗。
一个月后蛊苗长成,钻进脊髓里后,他就被带到了那个地牢里,严格按照着流程,玉蠓子,药浴,药服,然后再反复解毒,回环往复,试验各种解药的作用。
偶尔师无夜心血来潮,还要查看他作为一个药人自愈能力的变化,方法很简单,就是颈侧开一刀,测量流出血液的量。
那段时间薛凉月喝下去的各种毒和药、身上种的各种蛊可能比一般人一辈子听说的都多。
“原来如此,我是罪人之子嘛。”薛凉月轻声道,“难怪他恨我,父债子还,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姐姐,你说对不对?”
卞柔没有回答,她飘身朝远处退了十步,冷声道:“薛凉月,你冷静一点!”
薛凉月缓缓抬眸看过来,浓黑如鸦羽般的长睫下方,是再次变成一片银白的瞳仁,与这天地间的大雪一个颜色,他微笑着问:“我如何不冷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