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凉月走出主殿,从地宫长廊蜿蜒而上,忽然听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像是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喧闹声,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加快了脚步。
走到血门塔第一层时,薛凉月脚步倏然顿住。
沉重的铁门是大开的,天光从外面透进来,门内的景象一览无余,只见空旷的大堂中央,赫然摆着一张八仙桌,四面都坐着人。
背对着薛凉月的灰衣人,光背影就能看出来是莫远,他右手边坐着一个黑衣人,定睛一看,居然是失踪已久的卞柔,而左手边的人披着白斗篷,看不清相貌。
而他的正对面,则是一个中年人,五官隽秀,鬓发花白,眼角微微露出些鱼尾纹,脚边上放着弟子口中那张古琴——果不其然,正是松风下掌门清玄道长林放。
此刻,四个人坐在桌前,正十分激烈地……打麻将。
莫远手里拿着一袋糖炒栗子,一手剥着栗子,另一手在麻将桌上飞快拿牌扔牌,动作灵活,没有半分凝滞,听见脚步声,他动作一顿,头也不回,
“碰——事情办完了?”
“……”
薛凉月没有回答,他有些许凌乱,正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为什么戒备森严的血门塔会变成棋牌室?
白斗篷默不作声扔出一张牌。
林放抬眸瞥一眼薛凉月,气定神闲,把牌一推:“吃,胡了。”
莫远手上就差一张幺鸡,却半路被人截和,他先是一愣,然后把纸袋放下,冷笑一声:“林前辈,你敢不敢把袖子抬起来?”
林放“呵呵”笑了两声,很淡定:“莫六侠,卞姑娘手心里藏了张红中,你和这位不知名姓的兄台,袖子里至少多了两张不知道什么花色的牌,大家各凭本事出千,没在牌桌上抓到就不算作弊。”
白斗篷点点头,缓缓把牌推了出去,微微笑道:“道长技高一筹,我等十分佩服。”
莫远只得咬牙咽下这口气,他扭过头,冲薛凉月招招手,“来。”
薛凉月沉默着走到他身畔。
莫远示意他俯身,猝不及防把他面具扯了下来,然后往他嘴里塞了一枚剥好的栗子,眯眼啧道:“真不知道你一天天戴着这个鬼面具干什么,吃东西都不方便。”
薛凉月嘴里塞了东西,不好说话,错过了反驳的最佳时机,只得瞪他一眼,反手一巴掌把面具扣到他脸上,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是在等他解释。
莫远“哎”了一声,把面具薅下来,搁到手边,解释道:“娘子,你不要误会,我们只是在切磋武艺。”
“是啊。”白斗篷笑呵呵道,“薛门主,幸会。”
薛凉月瞥他一眼:“阁下是?”
白斗篷:“卞风禅。”
薛凉月眸光一动:“雕王?”
雕王卞风禅,这个名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薛凉月此前只知道这人很会调教蛊鸟,据说跟薛阆关系不错,过去血衣门传信用的夜枭就是他提供的,当然,师无夜上位后立刻就换了。
“他是我爹。”卞柔把手上的牌放在桌上,语气淡淡。
“哦?”薛凉月闻言有些惊异,他一直知道卞柔跟他只是同母异父,没想到卞柔生父居然是雕王。
林放却呵呵笑起来,“都说生女肖父,生儿肖母,卞姑娘却不太像卞先生呢。”
“凡事都有例外。”卞风禅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莫远从对话里闻出了三分绿帽味,拿起一旁的糖炒栗子准备吃瓜,林放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从脚下拾起那张无弦琴,缓缓站起身。
林放:“薛门主,上次在武林大会上没认出你,见谅。”
薛凉月回忆了一下武林大会上发生的事情,心道,那很好,我也并不想被认出来。
林放见他没吭声,继续往下说,“一个时辰我刚刚从枫桥岭上下来,师无夜的坟被人刨了。”
“嗯。”薛凉月神色不动,“是我干的。”
林放微微摇摇头,“无妨,帮你填上了,不用谢。”
薛凉月并没有想谢谢他的意思,目光落在林放手中无弦琴上,“林前辈来找我,所为何事?”
林放很干脆利落:“切磋。”
薛凉月忍不住问:“搓麻将?”
林放微笑:“当然不是,我把琴带过来了。”
这时,外边走进来一个锦袍男子,低头拱手道:“门主,城外乌泱泱一群江湖人,正吵着要您过去给个解释,说一炷香内要是没人过去,就要直接进城了,到时候可能会惊吓百姓。”
薛凉月瞥他一眼,在此人腰间同时看到了官印和十七瓣铁莲花,心道敢情好,原来这五年内,连城主都被发展成了门中弟子。
卞风禅识趣站起身,“我带着阿柔去一趟吧。”
两人跟着城主走远,薛凉月再次看向林放,莫远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带着自己屁股底下的条凳挪到了角落。
林放把琴搁在麻将桌上,在琴面上一敲,莫远耳畔听见一声极低的弦响,似乎是“宫”音。
薛凉月眸光一凝,微微一偏头,下一秒一声巨响,他身后的石壁裂开一道剑痕似的长缝。
薛凉月轻轻一笑:“林前辈这手偷袭玩的倒好。”
“都已经跟你说了要切磋了,还算偷袭吗?”林放笑了,“在江湖里飘,哪个杀人会提前告诉你?”
薛凉月笑而不语,学着林放的动作在八仙桌上轻轻一扣,刹那间所有麻将牌飞了起来。
那把古琴琴身也微微一震,似乎想要腾空而起,林放神色一凛,把手按在琴身上方一寸处,止住了琴身的震颤。
下一秒便看见薛凉月出现在半空中还未落下的麻将牌上,袖口绣着的血蛇随着红衣翻飞而游动,像活过来一样,张口恶狠狠向林放咬来!
林放手腕一翻,把古琴重新揽入怀中,足尖一点,飞身飘出大门的同时勾起八仙桌朝薛凉月踢去。
“铮!”
这次是商,看不见的“飞剑”比之刚才多了一倍,薛凉月身在半空,仍是以那一圈麻将牌作为借力点,张开手臂,衣袖如羽翅一般飘起,瞬息之间躲过了所有音剑。
下一秒他出现在血门塔前,动作快的连残影都看不见,而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
林放一脚把琴踹上半空,两手齐出,“铮铮”两声弦响,薛凉月嘴角微微勾起,身形不停,掌心中四枚麻将牌射出,四声轻响后,麻将牌被齐齐切成了两半,但剑风因此受阻,恰好跟薛凉月错身而过。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薛凉月的速度实在太快了,那把匕首转眼又到了林放眼前,然而只听得“锵”一声,匕首被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长剑挡在了眉前三寸处。
剑锋如雪,亮堂。
两人各退三步,林放一手抱琴,一手持剑,他微微一笑,五指在琴身上方空气上一拨!
“十面埋伏!”
终于是完整的曲调了,虽然没有刚刚“琴音藏剑”那般锋利,却蕴含了清玄老祖数十年的内功修养,前几个音一出来,薛凉月只觉脑仁一震,眼前景象晃了一晃,林放忽然变成十个人,站成一排,长剑直直朝他刺来。
林放动真格了。
薛凉月神色如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长剑距离身畔还有一尺时,他身形一晃,指间匕首闪过寒芒,不远处莫远剥栗子的动作一停,双眼微微眯起。
雪尘扬起又落下,重新清晰的画面中,林放抱琴侧身站立,长剑透过腋下,指向薛凉月后心,而薛凉月的匕首则搭在他颈侧。
片刻后,两人同时收回武器。
薛凉月:“道长,你输了。”
林放长叹一声,一直八风不动的淡定脸上露出三分挫败神情,撇了撇嘴,“是你赢了。”
一来,他刚刚那一剑不可能刺得比薛凉月的匕首快。二来,那一剑刺进去薛凉月不会死,但薛凉月割开他脖子他一定会死。
林放又叹了口气,背上古琴,转身离去。
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莫远站起身,踱到薛凉月身边,又往他嘴里塞了枚板栗,饶有兴味道:“世人都说清玄老祖脾气差,动不动就砸桌子掀盘子,今日一见,倒看起来挺温和的啊。”
“那必然。”薛凉月笑了笑,“因为他根本不是林放。”
“嗯?”莫远动作一顿,“此话怎讲?”
“当年林放还有个师妹,姓顾,人称‘雪心剑魄’,武功不在林放之下,常常扮做林放的样子行走江湖,后来成了他的妻子,敛雪峰就是她传给林奉雪的。”
薛凉月笑了笑,缓缓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刚刚这位‘清玄老祖’应该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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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盟主和江湖好汉们等了半天,没有等到赵汩,只等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白斗篷男人,和一个面无表情的少女。
少女淡淡道:“血衣门,现任大护法卞柔。”
那白斗篷把兜帽摘下,露出一张称得上丰神俊朗的面孔,鬓发和眉毛却是花白的。
他哈哈一笑:“各位英雄好汉不远万里来到洪城,莫不是在南边晒怕了,来我们洪城避暑?欢迎之至,欢迎之至啊!”
林卷海眸光一动:“阁下是?”
白斗篷呵呵笑道:“我是血衣门门主他爹。”
林卷海:“……阁下不要开玩笑。”
这是很严肃的场合。
“咦,我开玩笑?我哪有开玩笑。”白斗篷扭头看向卞柔,“我女儿是门主的姐姐,那我可不就是他爹吗?阿柔,你说对不对?”
什么乱七八糟的?
林卷海深吸一口气,不再看那白斗篷一眼,转向卞柔,“卞护法,你知道我们来这里是干什么。‘药人’的事情,血衣门必须给个解释。”
卞柔:“你们要如何?”
林卷海道:“一,放归所有被你们虏来的幼童。”
卞柔道:“可以。”
答得太过干脆,林盟主都噎了一下,他顿了顿,继续道:“二,血衣门门主二十四瓣莲以上弟子需自废武功,血衣门从今日起不再位列六大宗。”
卞柔:“不可以。”
林卷海冷笑一声,终于用上了早就准备好的腹稿,“卞护法,你凭什么觉得血衣还配与其他六大宗相提并论?一个月前的武林大会,不说六大宗了,哪怕是小门小派亦有杰出的后生,只有你们血衣门一直在划水……”
卞柔打断了他的话,“那打吧。”
林卷海愣了一下,下意识问:“怎么打?”
卞柔淡淡道:“你们觉得血衣门不配六大宗,那其余五大宗各派一个人出来,跟我们的人单挑,五局三胜,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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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门塔前,莫远伸手弹了弹薛凉月肩头的雪尘,略带遗憾地啧了一声,摇头晃脑点评道:“……你还是穿白的比较好看。”
“为何?”薛凉月扭过头来看他。
莫远捏起他一片衣角,煞有其事地解释道:“你长相太江南了,眉眼不是特别浓烈的那种,穿红色没有白色惊艳。你觉得呢?”
薛凉月笑笑:“我觉得,你觉得不好看,就是最好看的,以后我每天都穿红色。”
莫远无言看着他,薛凉月笑起来,“我面具呢?”
莫远从怀里掏出他的面具,拿在手里晃了晃,薛凉月伸手去拿,却被他一个侧身躲过,莫远站在三步外,挑衅地笑笑:“嘿,就不给你。”
薛凉月匪夷所思:“你是小孩吗?”
到底谁更年长啊?
莫远把面具扣在脸上,嫌弃道:“这东西有什么好的?不通风不透气,戴着不难受吗?”
薛凉月刚想把面具抢回来,看到这一幕,却陡然一愣,“等等,你别动!”
莫远面具已经拿下来一半,闻言皱眉:“嗯?”
薛凉月微微睁大双眼,凑近了些许,握住莫远手腕,把面具往上抬了一点,恰好露出他一半眼睛。薛凉月垂眸细细打量着,眼神中露出几分茫然和惊疑。
见他好半天不吭声,莫远皱起眉:“怎么?”
薛凉月手指在面具上轻轻摩挲着,语带迟疑,“莫远,我好像在梦里见到你了。”
莫远:“春梦?”
“……”薛凉月盯着他的眼睛,“我梦见你戴着面具来杀我。”
他终于知道,他半夜分析梦里内容时,那股诡异的违和感从何而来了——梦里那黑衣人的身形几乎跟莫远一模一样,眼睛也很像,这种浅淡的瞳色并不多见。
“哇。”莫远闻言笑了起来,指了指着自己胸口,真诚问道,“你确定不是你来杀我?”
薛凉月没有说话,把面具从他脸上拿了下来,微微蹙起眉头,问:“你十五年前假死之后,去哪了?”
莫远神色很坦然:“那去的地方可就多了,我是要赚钱的,平日里就跟着一些小镖局走南闯北。”
薛凉月讶然:“小镖局请得动你?”
莫远言简意赅:“假名字假身份轮着换,有人劫镖我就跑,凑人头划水不出力。”
薛凉月:“……”
莫远笑了,他慢条斯理道:“我杀你?你自己想想十年以前你在江湖上有什么名头?外边顶多知道个右使卞柔,我杀你有什么好处?”
他轻轻伸手捏了捏薛凉月侧脸,笑容渐深,带着促狭,“我看你是想我想惨了,在梦里也忘不了。”
“……”薛凉月扭过头。
莫远拍拍他肩膀,笑容可掬:“薛大门主,城门口看看去吧,这家炒板栗挺好吃的,我再去买一包。过会就来,这次别太想我。”
说着便转过身,大摇大摆朝街上走去,薛凉月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忽然叫了一声,“等一下!”
莫远脚步一顿,回过头来,“怎么?”
薛凉月冲他温温柔柔地笑了笑:“帮我带一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