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馆的帘子被放下来,阻隔了街上的视线,店内陷入一片黑暗,有人端着烛台从后厨走出来,曳地长裙沙沙作响,她摘下头顶的斗笠,正是端木燕。
与此同时,薛莫二人隔壁桌的一个魁梧大汉也站了起来,转过身看着他们,此人双眼上戴着机关琉璃镜,眼珠子看上去像是绿的。
其他机关人发条已经转完了,围在他们周围一动不动,整个小酒馆只有他们四个活人。
端木燕把烛台放在一边的桌子上,抬眸看一眼莫远,挑眉道:“哇,你真舍得啊。”
“有什么舍不得的?”莫远淡淡道,“吞天吗?”
端木燕笑嘻嘻道:“当然不是,我指的是……”
莫远打断她:“你话好多。”
端木燕先愣了一下,而后气急败坏瞪他一眼,不说话了。那魁梧大汉开口道:“我是南宫照,吞日宗二代机关师,幸会。”
莫远没有理会他的客套,直截了当的问道:“什么时候去机关城?”
南宫照瞥了一眼他怀里的薛凉月,两眼微微眯起,沉声道:“你能保证薛凉月不会醒来吗?万一到时候你跟他玩个里应外合……”
“你——”莫打断他的话,抬手冲他招了招,“过来一点。”
南宫照一愣,眉头微微皱起,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莫远面无表情地又重复了一遍,“你,过来一点。”
南宫照犹豫两秒,走近了一步,“干什……”
他话还没说完,莫远伸出手,在他胳膊上拔下了一根钉子,动作极其迅速。南宫照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钉子脱落的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胳膊里有个齿轮错位了,然后整个胳膊都动不了了!
南宫照捂着自己的胳膊,瞪大眼睛盯着莫远,怒道:“你干什么?!”
“看好了。”莫远冷淡地盯着他,拿着那枚钉子,对着薛凉月右肩一个穴位的位置就扎了下去,薛凉月的躯体在他怀里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紧接着,莫远伸出手,从那些比较靠近的机关人身上又拔下了四枚钉子,带南宫照身上那枚,一共五枚,分别钉在薛凉月的左右肩,腰两侧,和脊椎凸起的地方。
每钉进去一颗钉子,薛凉月的身体就抽搐一下,每一次的动作幅度都减小一分,到钉最后一个钉子时,他几乎已经没什么动作了。
只是看着,就让人似乎能感觉到相同的疼痛,端木燕头皮发麻,震惊地盯着莫远。
做完这一切,莫远看着目瞪口呆的机关城二人,淡淡道:“五道丧魂钉,当着你们面钉的,现在他人已经废了,就算醒了也动不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过药人体质特殊,他能恢复也未可知,但只要你们别碰这些钉子就不会有事。”
南宫照沉声道:“你是个狠人。”
莫远不置可否:“现在可以带我去见温栖华了吗?”
端木燕:“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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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关城是前日月教的总部,坐落在黑骑山脉,一般在山体外,一半在山体内,大门就大喇喇地设在山脚的位置,端木燕和南宫照上前,挨个转动门上的机关,随着一声巨响,山门缓缓而开。
门内站着一排机关人和机关兵人,他们神态各异,但看上去都不太像人。
莫远泰然自若地穿过这些诡异的“人”,走到大殿中央的那一块圆形区域时,大殿两边的半机关兵人默默转动起机关轮盘,随着齿轮转动发出巨大的“咔哒”声,圆形区域与大堂分开,并朝更上方缓缓上升而去。
……
机关城城主温栖华正在主殿等着他们,说是等着其实也不是很合适,因为他看见莫远的时候居然露出了些微吃惊的神色,好像根本没预料到他会来一样。
莫远默默地打量着他,这个老头看上去跟十七年前几乎一模一样,灰白发黄的头发,从面相上看大约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坐在机关轮椅上,嘴角带着一丝古怪的微笑。
他身边的小孩已经换了一个,十一二岁样子,是个小男孩,怯生生地站在他对面,温栖华手里拿着一个陶瓷小碗,看上去好像在给他喂饭,看上去很温馨的样子,像是普普通通的父子俩人,仔细观察,小孩的脊背却在发抖。
温栖华偏过头,目光在莫远脸上停留片刻,继而落到他怀里的薛凉月身上,眼睛微微眯了眯,眼神里似乎有些许遗憾。
莫远抱住薛凉月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声音却毫无起伏:“温栖华,我把他带来了,你该兑现承诺了。”
“唉,真是……”温栖华叹了口气,放下小碗,慢慢摇着轮椅,朝莫远靠近了一点,“十四年了,你真是执着,我都快忘了。”
忘了……老不死真能装,上午还在催呢。
莫远没有理会他的感慨,只是盯着他,目光锐利,冷冷道:“我娘在哪?”
“在最下面一层,待会儿叫小燕带你过去。”温栖华很温和地答道。
“不。”莫远眯起眼,声音轻却狠,“你必须跟着,温栖华,别想做什么手脚,我娘要是出了事,相信我,第一个死的一定是你。”
温栖华笑了笑,不以为意,“也行。”
“走吧。”
通往地下最下面一层的路非常曲折,莫远脊背一直是紧绷的,在心里默默回忆着整个机关城的构造——是的,他骗了薛凉月。
他根本不需要机关城设计图,机关城结构图就在他脑子里,他只需要薛凉月这个人做开门钥匙。
至于这个结构图到现在还能不能用,莫远相信温栖华根本没有更改机关城设计的能力。
整座机关城太大了,是日月教九代机关师百余年的心血,牵一发而动全身,在几十年前两派教众分裂之争中,无数机关师愤而出走,现在吞日宗中机关师能把前人设计的百分之一看懂就不错了,遑论改动。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几人终于抵达了最底下那一层。
许多门派为了降低被关押者越狱的可能,会把牢房设在地下,机关城自然也一样。两边的烛火有的已经灭了,整个甬道显得很暗,压抑而潮湿,四周的墙体传来连续不断的机关运作声,富有节奏,轻微但存在感很强。
距离最后一间牢房还有二十步的时候,莫远不禁停住了脚步,他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牢房中垂着头的红衣女子,睫毛剧烈颤动着。
温栖华瞥他一眼,好心地提醒道:“你娘就在前面。”
莫远:“她好像跟十四年前没什么区别。”
温栖华轻笑道:“那自然,你娘半步剑圣嘛。”
莫远没有说话,半晌,他低声道:“你可以走了。”
说罢,他慢慢地,一点点地放开了薛凉月的身体,失去了支撑的身体朝地下摔去,一旁的机关侍从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血衣门门主,而莫远从他手里接过钥匙,头也不回地朝那座牢房走去。
……
机关侍从附在温宗主耳边,低声问:“要杀了他么?”
“杀他?”温栖华笑起来,“为什么要杀他?我等了很久了,等的就是这么一天,一定很有趣的。”
机关侍从:“那薛凉月呢?”
温栖华瞥了一眼薛凉月漂亮的侧脸,脸上露出极为可惜的神色,他微微一叹,“扔到蛇窟弄死去吧。”
“十四年前的确是个尤物,可惜了,我不喜欢十五岁以上的。”
……
莫远慢慢走向被关在牢笼里的小莫愁,他这一瞬间脑海里一片空白,又好像思绪纷杂。
他想着待会怎么跟他娘说话。
“我来接你了?”
大概率会被骂一顿的吧。
莫远忽然想起来娘常常嫌他没出息的事,这是真的,他爹十七岁圣上钦点的探花,他娘是武林前十,可偏偏他文不成武不就,连煮碗饭都糊锅。
但是,他现在很有出息啦,或许他可以叫娘收回当年的话。
唔,大概率还是会挨一顿骂。
……行吧,其实这些他都不想说来着。
他应该会就忍不住哭出来的,想当年一样没出息,因为他现在就感觉眼眶有些热了。
他或许会说,“爹已经死了,我埋在五屋山了,但娘你不许去殉情。”
“因为我只剩你了,这世上我只剩你一个亲人了。”
娘或许会问:“阿悦呢?”
然后他回答:“阿悦也死了。”
“我亲手害死的,我不是故意的。”
“但是你能不能晚点再骂我,等我带你逃出这里,你想怎么骂都可以的……”
莫远慢慢朝前走着,二十步几乎像是走过了这十四年的路。
他将钥匙插到锁眼里,慢慢转动着,打开了牢门。
牢门被推开的声音惊动了里面坐着的人,她缓缓抬起头来,地下太黑了,莫远看不清她的神色。
他轻轻一笑,语气很轻松,“娘,是我。”
小莫愁没有说话,她静静地坐在那里。
是太惊讶了吗?
莫远缓缓靠近了一点,在小莫愁膝前蹲下身来,他眨了眨眼睛,握住女人搭在膝盖上的双手,抬头看去,“娘?”
小莫愁慢慢张开了嘴,嘴唇嗫嚅着,仿佛想说什么,莫远凑近了一点,想要听得更清楚。
下一秒,一枚小铁箭从女人嘴中射了出来,莫远瞳孔一缩,迟了半瞬才一偏头躲去,所幸铁箭很小而且没什么力道,只在他侧脸滑过一道很小的伤口。
莫远从地上蹦了起来,神色先惊后怒。
这是一个机关人!
这个念头刚从他脑海里蹦出来,伴随着一阵“咔咔”声,那跟他娘长着一张脸的“女人”就当着他的面,从头到脚整个儿——散成了一堆零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