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乍暖还寒时候,风依旧很冷,树叶沙沙作响。
东边来了一片灰色的云,随着冷风一点点朝这边移动。
另一边仍然是落日。
莫远痴痴地盯着那具尸体,从身体里渗出来的血液已经在衣服上干涸了,一动便像要把皮都撕下来,他身上一般是褐色的,一般是灰色的,像一只毛色驳杂的野狗。
不知道站了多久,莫远颤抖着朝前走了一步,然后整个人蓦地朝前一跪,摇晃两下,朝前倒去,脸紧紧贴着腐烂的落叶和泥土,他想挣扎着爬起来,浑身却使不出一点力气。
眼皮越来越沉,莫远余光紧紧盯着灌木丛中那点红色,晕了过去。
……
……
“啪嗒啪嗒……”
莫远骤然睁开双眼,雨水打在脸上的触感微微刺痛,他浑身都被泡在雨水里,整个人有种被快要被淹没的错觉。四周是黑夜,伸手不见五指。
然而,他耳畔除了哗啦哗啦的雨声,还有呼吸声,粗重的呼吸声,隔着雨帘依然清晰。
莫远下意识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不料刚站直,一双“手”便搭上了他的肩头。
莫远整个人僵住了,下意识便要回头,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被硬生生忍住了,他意识到了他身后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一匹狼,爪子毛茸茸,带着尖利的指甲,粗重的呼吸吐在他后颈那块皮肤上,带着隔着雨帘也无法忽视的腥臭味。
古话说,狼搭肩,莫回头。
狼是一种很聪明的生物,他们会想人一样站起来,把爪子搭在你肩膀上,只要你一回头,就露出了自己的颈部要害,一口咬下去,血溅三尺。
莫远朝前一扑,一个前滚翻,甩掉了身后的野兽,并从地上摸到了一根树杈,一个闪身躲到了树干后面,后背靠着树身,握紧了手上的树枝,天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
莫远微微眯起眼,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仔细辨别着与众那些不同寻常的声音。
但他没有逃。
他不能逃。
莫远脑海中又浮现了阿悦被掏空内脏的身体。
——是这只狼干的!!
他要给阿悦报仇!
狼围着树身转了几圈,脚步在枯枝败叶上移动,越来越快,莫远岿然不动,手中树枝如同利剑,朝着狼的方向。
狼脚步一顿,扑上来了!
莫远什么也看不见,但他根本没躲,握着树枝的手腕微微一抖,树枝末梢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刹那间,狼发出一声哀嚎!
雨帘中迸出一道血箭。
狼的身体重重掉在地上,温热的血液射在莫远脸上,带着最原始的属于战斗和死亡的、让人血脉迸发的气息。
莫远忽然感觉饿了。
腹中空空荡荡,他不知道已经睡了几天了。
莫远跪下来,捧起野兽的尸体,找到它刚刚被割开的颈动脉,一口咬上去,滚烫的血液流入喉管,他觉得畅快极了!淋漓极了!
喝完了血,莫远摸索着找到刚刚的地点,摸到那丛灌木里的尸骨,抱着那小小的身体,他终于忍不住大声哭嚎起来,声音哑得不像人声。
眼泪混合着雨水淌下来,莫远手指抚摸过小孩细瘦的身躯,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很想见见弟弟的最后一面,可惜天太黑了。
最终,莫远抱着贺悦怔怔地坐在雨中,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他不能在等下去了。
爹娘还不知道怎么样。
他得回去看看。
莫远蜷了蜷手指,伸手抓起了一旁的树枝,站起身。
他给阿悦挖了个浅浅的坑,把尸骨放进去,然后捧起一边的泥土和败叶,将坑堆成一个坟包,最后把树枝插在坟包后面。
洒下最后一捧土时,莫远又忍不住哭出来了。
……
莫远转过身,朝背后一个方向走去,他不知道这片林子的出口在哪,但他不能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他必须找相反的方向。
背道而驰。
可是天真的太黑了,莫远在林子中跌跌撞撞的前行,被石头绊倒了好几回,撞到斜出的树干上,或者带刺的灌木丛中,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从他身后传来。
“喂!”
莫远浑身一颤,下意识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
这时候,他忽然反应过来,刚刚那声“喂”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不是阿悦。
莫远下意识远离了两步,架起防御的姿态。
那个声音似乎没有什么恶意,“喂,你是谁家的小孩?”
莫远没说话。
那人又问:“你知道上面的村子出了什么事吗?”
莫远终于开口了,语气却很不客气:“你是谁?”
那人道:“在下叫齐衡轩,是屠月宗宗主……哎呀,你也不知道什么是屠月宗,总之我是一个好……”
莫远厉声打断他:“江湖人?!”
齐衡轩:“嗯?”
莫远没有说话,下一秒他忽然身形一闪,出现在齐衡轩面前,食指戳向他喉咙,快得仿佛一道残影。
千钧一发之际,齐衡轩伸出两指,轻松夹住了他的食指,然而不料刚刚碰到他的指头,手掌却一疼,一到深可见骨的伤口出现在他的手掌中央,硬生生截断命纹。
但这个古怪少年手里分明没有任何武器!
齐衡轩悚然一惊,飘身朝后退了三步,拔出腰间佩剑。
莫远冷冷地盯着地面,“你是来杀我爹娘的人?”
齐衡轩:“什么?!”
下一秒他突然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你……你是小莫愁的孩子?”
莫远脊背如野兽般紧绷,像随时会发起攻击的野犬。
齐衡轩道:“我是你娘的朋友,我刚刚上山看见那一个村子的人都死了,还在你家门外看见了姓林的……你父亲的。”
他顿了一下,小心翼翼道:“尸体。”
莫远瞳孔一缩,身子微微一颤,眼眶里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流出来了,沿着脸颊朝下滚动。
“我娘呢?”
过了好半天,莫远才低声问。
齐衡轩:“没找到尸体……等等,你眼睛怎么回事?!”
莫远缓缓抬起头,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整个眼睛已经被鲜血浸透,他仿佛什么都没感觉道:“嗯?”
齐衡轩吞了吞口水,“你先冷静一下。”
莫远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现在是什么时间?”
齐衡轩:“啊?”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了,“午时。”
“午时?”莫远好像很惊讶,他睁着大大的红色眼睛,“不是午夜?”
“怎么会是午夜呢?”这下轮到齐衡轩惊讶了。
莫远仰起头,直视着缝隙间落下的日光。
他喃喃道:“……好黑啊。”
齐衡轩:“你……看不见?”
莫远伸手捂住眼睛,低下头,然后慢慢蹲下来,肩膀收缩,整个人蜷成一团。
他呵呵呵地笑起来,肩膀不断地剧烈耸动。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我瞎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瞎了哈哈哈哈!”
原来不是天黑,是我瞎了啊!
笑着笑着,莫远忽然朝自己眼眶伸出手,似乎想把眼珠子活生生挖出来。
齐衡轩大惊!这时候他也顾不上忌惮了,飞身上前,一把拉住莫远胳膊,把他拽了起来,“你干什么?”
莫远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那一句话。
“我瞎了我瞎了我瞎了我瞎了我瞎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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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莫远像条濒死的鱼,身体在床上狠狠一弹,而后蓦然睁开双眼,大口喘息起来。
他浑身被汗浸湿透了,整个人像是刚刚从河里捞上来一样。
过了很久,莫远的呼吸才平静下来,他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走了一会儿神,忍不住轻轻碰了一下眼眶。
刚刚梦里那种疼痛似乎还附在骨头上,如影随形。
莫远偏过头,却没有看见薛凉月的身影,他愣了一下,心悬了起来,想起了上次薛凉月对自己说过的话。
那个玉佩,是贺悦从小挂在脖子上的,海晏王的遗物。
为什么会出现在薛凉月身上?
莫远握紧了右手,指甲狠狠的嵌进皮肉里。
他回忆着两个人的脸,渐渐的,那两张同样精致漂亮的脸庞慢慢重合到了一块。
贺悦笑着对他道:“六哥哥。”
薛凉月垂着睫毛轻声唤他:“六哥哥。”
六哥哥。
六哥哥。
莫远。
……
“啪!”莫远忽然伸出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莫远缓缓从床上坐起来,咬牙扶着床头站起来,脚落到地上时,他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他跌跌撞撞地扑到桌子旁边,那里点着一炉香。
他早就注意到了,每次自己醒来的时候,这个香味都如影随形。
薛凉月虽然人不在,但可能设置了什么机关,使它能定时燃上。
莫远静静盯着这一炉香,忽然他伸出手掀开了香炉的铜盖子,抓起那还没燃尽的香,塞进嘴里,嚼两下吞了下去。
果不其然,刚吞下去,那股如影随形的晕眩感便为之一减,身体也有了三分力气。
莫远缓缓坐到桌边的椅子上,闭上眼,开始沿着记忆中小天圆术的指引,运转内力,重塑起自己的经脉。
……
日出东山的时候,静坐的青年睁开了双眼。
他站起,转身走到床边,伸进枕头下,摸到了那把梅花剑。
剑刃已经断了一半,莫远浑不在意地拿起来,旋即走到门口,深吸一口气,伸手推开了小屋的门。
天光洒下,莫远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他伸手挡了一下,很快拿开。
“沙沙沙。”
两边竹林里窜出十来个服饰怪异的少年,手中拿着匕首,目光警惕地看着莫远,口中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外族语言,但用脚趾头也能想出来不是什么好话。
莫远握紧了手上的断剑,缓缓橫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