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戈”没有回答。
它早就无法回答了。
机身全部报废,智能核心一半以上损毁,联邦的机甲专家对着能仅剩的一点智能核心研究了十几年,得出的结论都是它根本无法修复。
然而“枕戈”毕竟是独一无二的顶级机甲,专家们商讨良久,最终找出了唯一一种修复它的可能。
先将机身完整度修复到至少百分之六十以上,从中导出残存的数据,对仅存的智能核心进行训练。这难度极高,哪怕有做出了智能核心的祝余亲自把关,也不敢说太有把握,更何况其他人。
但祝余已逝,“枕戈”机身毁在爆炸里,几乎找不出大的碎片。多数分裂成几厘米到几十厘米不等的残片。将这个尺寸放在整个宇宙之中,就如同在汪洋大海里寻找一微升水,是只存在于理论中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枕戈”和它所剩的上百万残片将永远停留在邻近R0996星的那片星域里,同他的主人一起长眠。
于是,曾经叱咤风云的顶级机甲最后的残骸被陈列在军部展览柜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久远到许多人都已经忘了它所象征的胜利与荣耀。
自然也很少有人知道,叫异种闻风丧胆的机甲“枕戈”,私下里其实是个话痨。
它的性格完全不像智能核心的创造者祝余——那是个与世无争,一心研究的好人。更不像机甲的制造者梅斯维亚——元帅阁下说话主打一个气死人不偿命,贵精不贵多。
他和卫陵洲同在前线时争吵不断,“枕戈”总会在旁边和他同仇敌忾。奈何姓卫的庸医欺软怕硬,毫无节操,和梅斯维亚难分胜负,便转头把帮腔的“枕戈”怼成一个哑火的炮仗。
光球上的光芒沉默地跳跃着,像是一种提醒——距离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
卫陵洲闭了闭眼,片刻后打开光脑,订好一张去往R0996星的票。
卧室的灯随后亮起,圆滚滚的居家机器人提着行李箱,进来替他收拾东西。
卫陵洲的卧室装潢简洁,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完全不像他会喜欢的风格。精简的装修衬托得卧室空间尤其宽阔,偏偏里面只摆了一张床,墙边挂了好几套手术刀和各种药剂,遍地都是写满了文字与符号的演算纸。
远远看去,不像是个卧室,更像个诡异的实验台。
卫陵洲本人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一点,还是和平常一样不着调,嘴角永远挂着叫人觉得热情而好相处的笑意。
窗外传来烟花冲天的热闹声,庆典快到了,中央星有意要把它办得极为盛大,从现在便开始预热。
联邦军事学院自当年帝国军校的遗骸上建立,如今早已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军校。
卫陵洲屈起指节,轻轻敲了一下光球,他不在意“枕戈”的沉默,自顾自地说:“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就在那里。”
——
帝国历1015年,帝国军校。
距离军校对抗赛的决赛开始,还有一个小时。
第二十一军校的学生坐在候场室中,已经齐齐换好作战服。
同行的老师们不久前被勒令离开,还在候场室中的只有一群十几岁的军校生,帝国军校的天之骄子们与他们仅有一墙之隔。
拜帝国一拍脑袋的荒谬安排所赐,来年几十亿军费的去向,全部压在这一场比赛上。
这是一场只能赢,不能输的比赛。
好在他们从很久以前起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如今站在决赛的赛场上,压下了一切担忧彷徨,沉下心最后一遍梳理作战计划。
一名高挑的少年站在星图前。他身形挺拔,黑色短发干净利落,一双金色的眼瞳扫过来,里面写着锐气与毫不遮掩的野心。
他大约十六岁,因为还在抽条,有种少年人特有的单薄,却并不会叫人觉得瘦弱。在星图的幽蓝光芒映照下,他的眼神极为冷静,却又夹杂着些别的什么——像是蓄势待发的掠食者,随时准备咬断猎物的咽喉。
少年将计划梳理过半,忽然声音一顿。
“有人来了。”他说,抬手一挥,打散面前星图。
他话音落下不久后,门外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外面传来三声规律的敲门。
“帝国军校的人。”一名银发女生皱起眉,看向黑发金瞳的少年,“阿静,见吗?”
“见,当然要见。”梅斯维亚转过身,随便扯了张椅子坐下,“送上门的机会。”
比赛开始前,尤其是这种事关重大的比赛,双方都会极尽所能刺探情报,同时避免见面,以防泄露不必要的信息。
此前,他们对帝国军校的学生做过调查,来参赛的没有太过冒进的人,做不出在开赛前一个小时到候场室找对手麻烦的事。
他们过来一定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对方既然被动,就有更多破绽可抓。
梅斯维亚眯起眼,心中闪过万千念头,片刻后,他开口:“打个赌吗,希瑟?赌他们来干什么的?”
银发女生——希瑟·罗兰耸了耸肩:“一周份的夜宵?”
“成交。”
候场室的门打开,几名帝国军校学生走进来坐下。
“久仰大名,梅斯维亚。我叫阿希礼,这是我孪生弟弟伊利安。”为首的学生说道,指了指身旁和自己有着相同面容的少年。
他们两个的父亲是位公爵,在贵族中享有很高的话语权。
但阿希礼兄弟在帝国军校饱受尊敬,不止是因为高贵的出身——他们的精神力同为S级,又是配合默契的双子,在赛场上完全是神出鬼没、不可阻挡的一对刽子手。
在这次的对抗赛里,帝国对他们寄予厚望。
“幸会,”梅斯维亚与每名帝国军校生目光交汇,随即一笑,“既然大家互相认识,还要把时间浪费在自我介绍上吗?离比赛开场不到一个小时了。”
阿希礼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你比我想象得更……直接。”
“你用嚣张也可以。”梅斯维亚双腿交叠,说得满不在乎。
阿希礼一哂:“这件事我们并不想开口,但有家族的压力,还是要来一趟。”
他顿了顿,道:“皇室和贵族那边,希望你们能够输掉比赛。”
梅斯维亚挑了挑眉,希瑟看见他在桌子下面比了个手势,意思是“请我夜宵”。
希瑟:“……”
在比赛开始前,皇室已经就同一件事找过他们几次了。
毕竟是十几个亿的财产,再傲慢的人也不会对此掉以轻心。
如果能在开赛前达成协议,确保钱落回自己的口袋里,那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了。
可他们来问了几次,第二十一军校的人就拒绝了几次。
贵族们为他们的不识时务恨得牙根痒痒,如果不是对抗赛万众瞩目,这帮人又谨慎异常,确实没有让他们找到下手的机会,决赛根本不会有开场的一天。
当然,就算第二十一军校一路连胜,走到决赛,也没人真正觉得他们能赢过各方面都更为优秀的帝国军校。
只是涉及那么一大笔钱的事情,终归还是稳妥为上。
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出。
“如果你们能够配合输掉比赛,帝国会提供让你们一辈子生活无忧的财富,立刻给你们分配中央星的职位,一开始就是上校,过两年晋升少将——这条路已经铺好,不用担心会有变动。”
“你们一旦拒绝,不管是赢是输,帝国都不会再给第二次机会。你们那时候会怎样,我也不太清楚,”阿希礼一板一眼地转述,“这是家族托我转达给你们的。”
梅斯维亚大概知道他们真正的来意了,却还是问:“你们想说的是什么?”
“边境太空军比贵族需要这笔钱,”阿希礼正色道,“很抱歉,我们在赛场上必须尽力。但无论输赢,我们都会在比赛结束后联系各界,倾尽全力为太空军筹集军费。”
他身后,其它几名帝国军校的学生同时点头,只除了一个黑发灰眸的陌生面孔。
“谢谢你的好意,我相信你们会打得很漂亮,不过请不必担心,”梅斯维亚真诚地说。
“——因为我们会赢。”
阿希礼失笑:“你和传言里一样自信。”
该说的说完,双方互道再见,正要结束这场短暂的会面,却被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打断。
在帝国军校队伍后排的少年看过来,灰眸中盈满不达眼底的笑意:“这就散场了,我还一句话没说呢。”
他走过来,站在阿希礼兄弟身边,向梅斯维亚伸出手:“认识一下,卫陵洲。”
梅斯维亚知道他,帝国军校的随行医生。
随行医生他们也有,但都是从第二十一军校中选择的,同样是军校生。
卫陵洲却不一样。
他并不在帝国军校就读,系统中没有任何关于他的信息,这个人就像是从天而降,被帝国直接安排进来的一样。
也是他们计划里最大的变数。
既然这人主动在他们面前出场,他也没有置之不理的理由。
梅斯维亚一笑,毫不避讳地伸出手去。
他们双手交握的一刻,候场室平地风波乍起,无形的力量流转在整个空间之内,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
只有那两名少年面色不变,各自维持着客套、礼貌的微笑。
直到他们双手分开,其他人才感觉肩上一松,长舒一口气。用隐晦的目光打量着不属于自己阵营的那个人,在心里进行估算。
梅斯维亚收回了手,敛眉沉思。
卫陵洲的手上有茧,却没有长在手掌,而在指节与指腹。
使用枪械不会在这种地方留下痕迹,他应该用笔多,或者用刀——不是对付异种的特制长刀,而是极细、极薄,需要特定姿势来握住的手术刀。
他确实是医生,没有军校背景,但精神力却意外的强大。
以帝国如今的科技和光脑的便捷,仍大量使用纸笔的地方也不多,梅斯维亚心念电转,得到了一个答案。
——帝国医学研究院。
他有位老师就出身于此,并执意叫他练一笔好字。
但以卫陵洲的年纪,不大可能是研究员,即便是,走得也绝不是正常途径。那他……
思索间,梅斯维亚就要走回原地坐下,与卫陵洲擦肩而过时,却被对方叫住。
“你不跟我说幸会也就算了,再见也不说吗?”
“真遗憾,”梅斯维亚彬彬有礼,却一步未停,“我比较希望和你,再也不见。”
卫陵洲:“。”
这场对话不欢而散。
等帝国军校的人回到自己的地盘,两边沉默的候场室同时热闹起来。
“那个医生怎么样?”
“你怎么看梅斯维亚?”
梅斯维亚抽了张湿巾,细细擦了一遍刚才握过手的地方:“自大。”
希瑟:“……”
卫陵洲幸灾乐祸:“那家伙狂得很,根本没把你们放在眼里。”
阿希礼:“……”
“谁问你这个了,”他说,“试探出什么了?他的精神力和你比怎么样?你能拦住他的攻击吗?”
“难说,”卫陵洲打了个哈欠,“不过他要是眼睛不瞎,应该能探到我的底细——攻击型精神力真占便,用你们备用的作战计划去吧。我只负责你们不要一个照面被就那个暴力的家伙一套带走,可不管输赢。”
第二十一军校那边,希瑟发出相似的疑问。
梅斯维亚:“精神力不弱,是保护型的,没法正面参与战斗,但会给我们带来困扰。”
希瑟等人表情凝重。
他们此前已经猜到这个帝国特意安插进来的医生对比赛会有影响,却没想到会到这个程度——保护型精神力很稀缺,普遍强度较低。但一旦达到一个阈值,就是令人趋之若鹜的绝佳屏障兼超高效医疗兵。
这意味着,只要卫陵洲在场,他们打在帝国军校身上的所有攻击,效果都会被大幅削弱。
在本来就武器落后的情况下,这是不能再坏的消息了。
“必须先对付他,”希瑟说。
梅斯维亚点了点头,从桌面拿起手套带上,黑色半掌手套遮住他的整个手掌和第一指节,只露出玉石般的修长手指。
距离决赛开始只剩不到十分钟,梅斯维亚在大腿外侧各别了一支比赛用枪,自刀架上取下长刀。
“整体计划不变,我去干掉那个医生。”
刀锋寒光凛冽,映出他杀气腾腾的笑。
——
R0996星,治安总署。
宋连旌做了很长一场梦。
重生以来,他的睡眠还算不错,没怎么做梦,也不再常常耳鸣。
大概今天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从“枕戈”碎片上吸收的又是他从前的精神力残留,才会梦见以前的事情。
他梦见伊利安浑身是血地站在自己面前,阿希礼撕心裂肺的喊声从通讯中传来。他梦见希瑟满脸悲恸,句句诘问;梦见楚追……
他还梦见了卫陵洲。
一个双目赤红、奔下星舰,穿着防护服在一片漆黑的宇宙里跌跌撞撞、不知在寻找什么的卫陵洲。
哦,这个比较假,可能做梦到一半开小差去了。
宋连旌漫无目的地分析着,睁开眼,头顶还是监管站那陌生的洁白天花板。
监管站外又传来一阵动静。
没过多一会儿,监管站的大门开了。
这一次,外面站着的不止沈慧,还有郑管家和几个他完全没有印象的陌生面孔。
宋连旌环顾四周,从人群后排看到了瑟缩得只剩一点点的格莱特。
这些都是科技局的人?自己会进来不就是他们搞的事吗,现在又在演哪一出?
没等他多说什么,科技局局长抢在沈慧前先热情开口:“宋老师,这一切都是误会!”
他命人把格莱特拎出来:“都是这个家伙心术不正,受人贿赂,自作主张,去找咸鱼修理店的麻烦。眼看乔治亚小同学过于优秀,事情将要败露,甚至不惜往您身上泼脏水,说您是勾结‘指挥官’的恶人!”
“这实在是太不应该了,我们如今已经查清一切,科技局绝不姑息纵容,这个家伙全凭您的处置。”
格莱特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满脸不甘心地大喊:“宋先生!您不要信,他才是策划一切的人,我只是替他办事!我上有老下有小,就是一个普普通通打工人,怎么可能拒绝他的要求呢?!”
他俩各自喊了一圈,吵得宋连旌心烦。
要清算咸鱼修理店的时候明明很有气场,当工会的会长快活得很,现在倒来自称打工人。怎么,打工人是什么免死金牌吗?
他懒得管这些,看向唯一一个有可能干人事的沈慧:“沈署长都听见了?造谣、诽谤,都应当由治安署处理吧?”
虽然科技局那伙人给他扣的帽子还真不属于造谣,但这不是重点。
“我会查清一切,给您一个交代。”沈慧肃容道,“您的嫌疑已经洗脱,可以离开监管站了。”
宋连旌在监管站这半天待得挺舒服,但回咸鱼修理店躺平显然更加诱人。
他出来得太突然,咸鱼修理店的人还一概不知,跟着郑管家走到治安总署门口时,才发现外面又下起了雨,不是适合自己走回去的天气。
“宋先生,我给您备车?”郑管家试探道。
不等宋连旌回答,科技局的局长又带着身后一群人冲了过来。
他毕竟和沈慧同级,又是联邦的二级公民,不是随随便便,说查就能查得了的。
他在宋连旌身旁站定,小眼睛里写满谄媚:“宋老师,治安署的飞梭太招摇,不如让我代劳,送您回去吧?”
“我的飞梭上已经备好茶水餐食,就等您大驾光临!”他急切说道,“各种口味的营养液我们都有,各个星系、各个年代的美食也都备齐了,只是不知道您喜欢哪种,如果您……”
一字一句,都有意无意地试图探知宋连旌的身份。
……这又是把我认成什么人了?
相似的事情发生过太多次,宋连旌本来已经麻木了。
但大概是因为做了不尽如人意的梦,又被吵了很久,他今天格外没有耐性。
“你就这么想知道我是谁?”
细雨如丝,长发青年站在雨幕之后,声音却有种要将一切冻住的冷冽。
“我敢说,你敢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