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连旌垂下眼。
正如他想要尽快解决复制体,那个复制体的头号目标,一定也是自己。
他召回“枕戈”,给希瑟暗中打了几个手势,和她一前一后向其余两个复制体攻击。
来自暗处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宋连旌微不可察地改变了进攻的角度,在封堵“希瑟”复制体逃脱路线同时,动作露出破绽。
这个动作并不明显,但宋连旌确信那个复制出的“他”能看出来。同样的,无论做得再隐晦,他的复制体也察觉得到,这一切都是自己为了引他现身主动抛出的诱饵。
但他们享有着一样的思维方式,宋连旌知道,“他”会来!
下一刻,恐怖的精神力朝着他席卷而来,卫陵洲早有准备,围绕宋连旌构建起坚实屏障,挡开对面的攻击。
复制体早有预料,攻击并未继续,黑暗里一个鬼魅般的影子闪过,顷刻间奔袭到宋连旌身侧。“他”强悍的精神力凝聚成一线,在屏障上划开一道破口,刀锋带起寒芒,直逼宋连旌咽喉——
希瑟骤然回身,操纵“刃影”拦住攻击。
人的绝对力量与全速机甲相比太过渺小,复制体的偷袭被打断,接连后退几步,却仍然留有后手。靠着复制自宋连旌的八成精神力,“他”与其它三人缠斗起来,短短几秒之间,局势变幻了数次,交手速度快得叫人眼花撩乱。
军校生们一直关注着这边的战况,完全看傻了眼。
在此之前,就算他们都从宋老师的复制体上看到了那双黄金瞳,也不敢笃定他的身份——联邦的那位元帅和宋老师的差别实在太大了。哪怕元帅之前背负的污名已经洗去很多,但他杀伐果断、说一不二的形象早就深入人心。
可宋老师只是一名看起来温和又病弱的青年,他们身为军校生应当保护的对象,怎么可能……和传闻中的元帅是一个人呢?
直到此刻,注视着和罗兰上将默契无间的配合,对战局的全然掌控,军校生们心里不敢再有一丝疑惑。
他们知道,以自己的实力加入其中只会带来麻烦,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哪怕许多内容他们不能全然理解,也不愿错过一个细节。
复制体拥有和本人相近的实力,一样的思维方式,军校生们在此前已经吃了足够的苦。如果不是亲眼目睹这一切,仅凭他们的精神力,甚至感知不出那些与自己如出一辙的东西是由异种制造的。
从眼前的局面来看,宋老师有伤在身,精神力强度比复制体差出很多。可就在这互相预判、互相算计的高速交战中,纸面实力更弱的宋连旌竟然是战到上风的那一个!
复制出的“宋连旌”被逼到绝境,手中的武器在“刃影”之下断为两截。“他”想要闪躲,但宋连旌没有留给他一丝机会,和卫陵洲的精神力呼啸而来,将“他”固定在原地。
“刃影”裹挟万钧之势,要将复制体就地格杀。
下一刻,复制体口鼻溢出鲜血,凭借无匹的精神力硬生生从禁锢中挣脱出,向后疾退。希瑟的刀势凶猛,最终也只在“他”颈侧留下一道狰狞血痕。
只差了一瞬!
复制体血液四溅,并没有被这一击杀死,反而借着攻击的力道向后仰倒,脱离围杀的范围。退回黑暗前一刻,他用和宋连旌极其相似的音色笑了一声,因为颈部受伤,微微沙哑地开口。
“下手可真狠啊,我的朋友。”
“他”苍白的脸上满是鲜血,如同濒死的人那样向下坠落。一双和宋连旌一模一样的金色眼瞳却看着希瑟,露出毫不掩饰的嘲讽笑意。
在战场上不能走神,希瑟征战多年,早就养成了肌肉记忆,什么都不能让她分心。可是复制体坠落时的样子,身上出于自己手中的伤痕,仍然叫她有一瞬恍神。
希瑟操纵“刃影”退了回来,她在驾驶舱内剧烈喘息着,机械左臂在颤抖。
她原生的手臂断了很久,久到她自己都忘记了当时的痛苦。只有阴雨天里,机械臂与血肉相连的断口会有一阵虫类啃噬般绵密的钝痛,提醒她曾经发生了什么。
机械臂唯一的好处是稳定,不受主人的身体情况影响,哪怕她醉得不省人事,也能恒定不变地完成着日复一日的工作。
现在却连这点优势也不存在了,希瑟苦涩的想。
“那不是我。”青年沉静的声音打断她。
宋连旌说话时,还注视着脚下的黑暗,像是还在思索和异种王族血裔对战的方法,语气竟然是平静的。
希瑟记得,相似的对话在很久之前也发生过一次。那是在伊利安和阿希礼兄弟的葬礼之后了。
安德烈·何塞那个愚蠢的自大狂为了战功私自出兵时,她还在另一片战场。虽然重大的消息她都已经收到了简报,但等到回来之后,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两位好友都牺牲了。
那对兄弟是真真正正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却为了理想毅然决然抛弃贵族的身份,在对抗赛后跟着加入了边防的太空军。他们刚到时还很不适应,但近墨者黑,和梅斯维亚混久得了,很快入乡随俗。
他们仨加上希瑟、楚追,一度是让太空军骄傲又头疼的五人组。会在战场上比谁杀的异种更多,在休息日比谁飙车飙得快,私下里偶尔还会打牌,五个人能凑出二十种出千方法。
一切都随着两个人的离开变了样子。
葬礼结束后,希瑟和梅斯维亚回到指挥室,彼此沉默良久后,她终于问:“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有异种变成了伊利安的样子混进来?”
“是,阿希礼先认出来的,”年轻的元帅说,“孪生兄弟,精神力可以共鸣,但异种的复制体做不到,他发现回来的不是他的弟弟。他下不了手,我替他开的枪。”
“可你……”
他的亲哥哥没办法下手,你同样是和他朝夕相处的伙伴,你就忍心了吗?
“没事的,”梅斯维亚说,金色的眼睛很认真地注视着她,“倘若有一天死的是我,我希望你们不要伤心,不要手下留情。让那种东西顶着我的脸多活一秒,都会把我气得掀棺材板的。”
希瑟有点说不出话来,只能强硬地扯了点别的:“不要乱说,异种王族已经被你扬了,不会再有能搞出复制体的东西在的。”
梅斯维亚牵动嘴角,笑了一下,声音平静得没有波澜:“但愿如此吧。”
难得私下相处,应希瑟此前的强烈要求,他没带面具,用得是自己原本的模样。他的笑一直很好看,能让人觉得整个世界都亮起来,唯独现在的笑容,叫希瑟觉得比哭还难看。
和“伊利安”一同回来的,还有那场战役的其它幸存者,全部都是异种的复制体。它们借着这个机会潜入军部,本来有更深远的谋算,却没料到双子之间的羁绊,假的“伊利安”刚和哥哥打上照面就被认了出来。
复制体和人类的气息太像了,如果不是出于这一点契机,就连梅斯维亚都不能这么快察觉不对。它们死掉的时候,甚至都保持了人类的形态。
军部当场进行了调查,最终确认——除非精神力比原主高出一个等级并且仔细感知,否则很难发现复制体的异样。
复制体不得不解决,军部想要就此事给所有人一个说法,可该怎么给呢?
普通士兵几乎发现不了自己的战友被异种替换,直接说的结果就会像之前军部和议会为了和谈争执时那样,永远扯皮下去。
即便元帅在军部威信极高,说的话所有人都信,在知道这件事后普通士兵又要怎么自处呢?猜忌是可怕的东西,一旦一个由头出现,猜疑链便不会停止。他们不能叫士兵们陷入怀疑自己的同伴是异种的无止境的忧心里。
军部暗中处理了所有假扮幸存者的复制体,但问题要从根源上解决。
梅斯维亚在查明一切缘由后便下定决心,要将异种王族连根拔起。
这并不是一件易事,从探查异种王庭、制定作战计划、再到亲自带兵奇袭,虽然过程比预期的还要艰难,但好在一切都在他预计的轨道上缓缓行进着。直到异种王族自知性命难保,在最后时刻放手一搏,哪怕身死,也要让人类付出同样惨痛的代价。
它们的目标是由阿希礼率领的一支部队,正是他们和异种的交战为奇袭打了掩护,牵扯住异种主力,让它们无法及时回归王庭。
当时其实人类还来得及回援,只要梅斯维亚撤兵回去了,阿希礼和他的将士就不会死。可是一旦后撤,异种王逃脱,他们所有的努力都要前功尽弃,无数士兵为此而死,复制体却仍然会是悬挂在人类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一换一,朋友的命换异种王族的死,摆在梅斯维亚面前的,是一道选择题。
而他做出了抉择。
“你的选择是对的,”希瑟说。“如果换做我、换做他,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年轻的元帅轻轻摇头,用一种平静到冷酷的声音剖析着自己:“从制定作战计划的时候,这样的风险就存在了。我知道,但还是让阿希礼去了。”
希瑟:“和异种的战线拉得太长了,我们都在其它地方。你要去攻打王庭,需要一个靠得住的人做后盾,牵扯主力,他是当时最合适的人选。”
“是,”梅斯维亚说,“所以我放弃了他,放弃了两次。”
希瑟还是强调:“这不是你的错。”
“可我总梦见他,听见他质问我,”梅斯维亚疲惫地闭上眼,将头靠在椅背上。
他青少年时期总是这样做,不止如此,还要把腿翘到桌子上去,把身体重量全压在椅背上,翘起椅子的前脚。他那时狂得没边没际,根本没人能管得了,把宋朝生气得吹胡子瞪眼,只能不停地提醒他要稳重,以后手握军部大权了,怎么能用这样不着调的样子示人。
梅斯维亚完全没听进去,就像违反校规也要翻墙出去吃夜宵,他在我行我素方面是很有一套的。
现在他倒是稳重了,希瑟却只觉得想哭。
“阿希礼说,中央星上的凯旋门建好了。他和家里的关系近几年修复得不错,这次战事结束,他会回家待一阵子,他母亲在拿着鲜花等他回去,给他接风洗尘。他不想死的,他只有这点要求。”
“可我……还是没有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