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独特的一场烟花。
炮火交织如雨,飞行器在空中一个接一个的炸开,点亮半边夜空。
少年在长空之下,眼底映着熊熊火光,仿佛带着某种决心,要将帝国腐朽的一切焚烧殆尽。
在这一瞬,她终于能把记忆里的静静和面前的张扬少年联系到一起。
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宝剑就算蛰伏敛芒,也总有出鞘见血、尘尽光生的一天。
沈星愣愣的出神许久。才发现卫陵洲也在看着梅斯维亚。
他的眼睛是沉静的灰色,即便火光漫天,也不能在这样一双眼睛里掀起波澜,有一种冷漠的疏离感。卫陵洲永远笑着站在一旁,人世的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关。
唯有在看着梅斯维亚的时候,才透露出几分复杂的、叫人难以读懂的情绪来。
沈星星看不太明白了。她想,如果静静哥哥就是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位少将,那小洲哥哥呢?他们在那样大的风雪里逃亡,在最艰难的时候相伴。
他是什么人?
没等她想出结果,后面赶来皇家卫队已经越来越多,如同潮水一般涌来,几乎盖过整个天穹。
梅斯维亚侧身在卫陵洲耳畔说了句什么,然后转过身,和他们往截然相反的地方去,往内城区走。
——时隔三个月,王城再次被搅得天翻地覆。
始作俑者是同一个人。
不论多少追兵都拦不住他,不论什么样的武器都伤不到他。他所到之处,仿佛总能点起一团星火,浇不熄,燃不尽,叫那些龟缩在庄园中的大贵族肝胆俱裂。
直到下一个黄昏,这段主动权完全变换的追逃才终于在内城区与外城区的分界线上告一段落。
隔开内城区和外城区的是一道几百米的高墙,陡峭得如同悬崖万仞。
梅斯维亚站在那里,满头黑发迎风飘扬。
数不尽的卫兵站在他前面举着枪,却不敢上前一步。
帝国的通讯频道中,指挥者的声音焦急:“你们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不到一天时间里,王城被掀了个底儿朝天,而这甚至不是最要紧的。梅斯维亚切断了中央星和外界的通讯,他们和派出去的军队彻底失联。
反抗军的声势越来越浩大,攻势日益猛烈,帝国手下的军队应付得越来越勉强。这个时候,再和中央星失去联系,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如果前线出了问题,你们都得负责!”指挥者破口怒骂,“还有那个梅斯维亚,必须要让他陪葬!”
指令发出,皇室卫兵迟迟没有动作。
“他只有一个人,你们还在等什么!”指挥者高声催促。
“但……他可是梅斯维亚啊。”卫兵队中的一名军官瑟缩开口。
哪怕对方只有一个人,身后是没有退路的悬崖万仞,一次次的失败也教会他们不能轻举妄动。
通讯中的指挥者差点儿没背过气去,而梅斯维亚站在千军万马前面,微微垂眼,扫过远方内城区与核心区连接之处的浩大工事。
那是一道象征胜利的凯旋门,两年前刚刚开始修建,三月前便已竣工,本该在帝国皇帝的生日时第一次投入使用。
可惜,皇帝生辰没有过上,反而先迎来了忌日。
梅斯维亚望着那里,想起自己两年前离开中央星时的狼狈不甘与踌躇满志,忽然轻笑出声。
“别让你们的王城太快就被蛀空。”他在城墙上开口,声音张扬桀骜,在风中传得很远。
“下一次,我要带着我的军队轰开这座浮空岛,走过那道凯旋门。我要胜利,要永无止境的辉煌,要人类荣光万丈——”
帝国的指挥者恼羞成怒:“开火!”
炮火冲天而起,而少年轻巧地向后退了一步,自高墙一跃而下。
他张开双臂,像雄鹰展开了翅膀。
高天的狂风呼啸而过,梅斯维亚急速下坠,失重的感觉却并未持续太久。
——一架飞梭从远处驶来,有人伸出手,将他牢牢抓住。
他们手掌交握,仿佛彼此的体温能驱散高空的寒意。
梅斯维亚握着卫陵洲的手上了飞梭,狂风掠过他们。
“静静哥哥!”沈星星从后排冲过来,“你也太帅了吧!”
卫陵洲回到驾驶座,操控飞梭爬升,甩掉后面几个终于反应过来的追兵:“他一个信仰之跃,差点儿就成为地府第一帅哥了。诶,你还欠我一套手术刀呢,别想死遁抵债。”
“想赖你的账还用死遁?”梅斯维亚面不改色,“我知道你会接住我的。”
卫陵洲原本有许多话等着怼回去,忽然被这句话噤了声。
他讨厌梅斯维亚,从还没见面起就是这样。
研究院里的人总爱提他的名字,一边遗憾为什么没有早点察觉到他过分强大的精神力,一边对卫陵洲老生常谈,感慨他既然有这样的天赋,为什么不肯和梅斯维亚一样成为卷王,好为他们崇高的项目做出奉献。
卫陵洲笑眯眯的,权当没听见。
这世界对他来说,既没什么可为之而死的,也没什么可为之而活,只好自己找点乐子。
至于梅斯维亚那样哪怕没有任何希望,也敢把命赔上去的理想主义者,在他看来完全到了一种偏执到让人无法理解的程度。
他们天生相斥,没可能合得来。
尽管这三个月的相处……似乎也还不错。
“卫陵洲。”
副驾上的梅斯维亚喊着他的名字。
少年从飞梭车窗里看着西方远空,侧脸被夕阳镀上一层如梦似幻的金边:“太阳落山了。”
卫陵洲忽然有些恍神。
他曾经和这个人在赛场上见证了一场日出,如今又在飞梭上看了同一场日落。
“这不是结束,”梅斯维亚说。
“我会让这世界,升起新的太阳。”
——
中央星乱成一团,前线的帝国军队果然吃了一场败仗。
反抗军本来士气就很高,在知道梅斯维亚还活着,亲自策划了帝国的乱局后,更是激动得不得了。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回去,回到属于自己的战场。
梅斯维亚却先迂回了一圈——去找他的同伴。
在晋封仪式前期,未免他有出格举动,帝国是扣押了人质的。可惜最后不仅没有起到作用,反而被这些人趁虚而入。他们在安全的地方藏身,于帝国和反抗军开战时传递出不少情报,促成一场场大胜。
时隔三个月,这些有志少年们再次相见,果然也很欢快。
“阿静!”梅斯维亚刚进门,希瑟率先跑过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你真的帅飞了!快跟我说说,捅死皇帝的时候是什么感想?”
“你先关心关心他的身体吧,”楚追从后面走过来,有点无奈,“阿静,你别看她这样,每天担心你都快睡不着觉了。”
他们两个之后,陆陆续续有人过来,很快把梅斯维亚簇拥起来,黑发少年在人群中,脸上是开怀的笑意。
他们聊了很多,从这三个月的经历讲到未来的作战计划,再到正式成立联邦后,要怎样让世界变得更好。
卫陵洲站在不远处,他和梅斯维亚相距不过十米,之间却泾渭分明,像是在两个世界。
他是和梅斯维亚一起过来的,当然也有人过来找他,却又很快悻悻而去。
沈星星被快活的氛围包围着,却多少感受到了卫陵洲游离在外的气场。
她脑海里,关于小洲哥哥和静静哥哥的几个猜想瞬间不成立了,转而化作另一个问题。
有些尖锐、不合时宜,因此不好发问。
但卫陵洲看出来了。
“你是不是想问,我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灰眸少年靠在墙上,露出一个很无所谓的笑。
“你们不是表兄弟,”沈星星拿不准他的态度,只捡了最浅显的讲。
“当然不是,”卫陵洲说。
他们不是兄弟,不是同伴,更不可能像沈星星误解中的那样,成为爱人。
“我们么……”卫陵洲试图给他们的关系定性,却因此沉默了一会儿。
他们从认识以来就在互相对抗、互相嫌恶。纵观刚刚过去的三个月,也在明里暗里针锋相对。
哪怕某些时刻,他们有过恍神,陷入了那场没头没尾的过家家游戏里来,也不过是吊桥效应。
如今危险已经解除了,梅斯维亚有得是和他同生共死的人,他们都没必要沉浸在虚幻的吊桥效应里,反抗军也不是他计划中的归属。
“我们没有关系,”卫陵洲最后道,不知是在和沈星星说,还是在自语,“被他坑了一把一起逃难。”
“仅此而已。”
——
R0996星。
面前的家伙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卫陵洲从百年前的记忆中回过神来,自嘲一般地笑了一下。
黑发灰眸的男人倚墙而站,碰了一下右耳十字架形状的金色耳钉,眼前跳出一串提示。
【修复进程:11%】
修复“枕戈”的代码是祝余临终前给他的,只要机身完整度达到百分之六十,就足以慢慢将智能核心进行修复,机身越完整,修复的速度越快。
照目前这个进度来看,想要“枕戈”重新上线,至少还要再等半年。
卫陵洲是一个极有耐性的人,他可以为了得到想要的正餐进行漫长的等待。
但这不妨碍他在正餐上桌之前,先找点开胃小菜。
R0996星的前任副长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拂过药架上一排排试剂,发出的哀嚎一阵高过一阵,在隐秘的房间里,却没有一个人知晓。
而他看见面前的男人竟然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近乎于愉悦的微笑。
“你、你要干什么?”前任副长惊恐至极,“卫陵洲,你是联邦的上将,你不会杀我的。你是医生……你不会为了那个人把自己弄得满手是血!”
“副长,哦不,前任副长先生,容我提醒您,他不叫‘那个人’,有自己的名字,”卫陵洲十分有耐心地说,“你们叫他梅斯维亚,我喜欢叫他静静。”
“我这个人呢,不太有道德,学会了怎么下刀不见血,但不配做个医生。”
和大多数人印象里那个不着调的上将一样,卫陵洲依然在笑,在这种场合下,叫人毛骨悚然。
“那都是死了一百年的人了!你和他是什么关系,真的有必要为了他做到这一步吗?”前任副长垂死挣扎,试图说服卫陵洲停手。
正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身败名裂,被拉下副长的位置,他也完全想不明白,传言里和“指挥官”恶劣到极点的人为什么会为了他谋划一切。
就算卫陵洲真和那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那也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一百年,早足够很多人、很多事变成令人陌生的模样。
“是啊,”卫陵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欠我一个承诺没有兑现,已经逾期一百年了。”
“这不是他的错,但你得负责。”
他嘴角浮现出一个冰冷的笑弧,手指在一个试剂瓶前停下。
早点解决吧,卫陵洲想,他还要去找人。
找一个等了很久,终于等回来的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