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生在程斯刻对面坐下,隔着玻璃拿起了电话,程斯刻不动声色地望了林语生片刻,也抬手将电话放到了耳边。
“好久不见了,还好吗?”
林语生在双方沉默片刻后先开了口,嗓音没什么波动,就好像他们还坐在那间茶室,那时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这话应该我问你,林叔,你还好吗?”
程斯刻现在对林语生的观感很复杂,不管怎么说,林语生是为了救他才不惜暴露自己。不论他是不是真的参与了制毒贩毒,林语生对他的这份心,程斯刻记在心里。
只是为什么?程斯刻依旧想不通,林语生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程斯刻望着一墙之隔的林语生。
他想知道真相。
“今天听完这些话之后,我们以后可能……也不大会再见面了。”林语生微微扯开嘴角,这样一来他眼角的皱纹就显得愈发明显,岁月的痕迹深深地印在这个人的眉眼里,忘不掉,抹不去。
程斯刻总觉得林语生意有所指,却又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
“不知道你有没有见到过一张照片,照片上是我还有小柔,也就是你妈妈,并肩站在一起的画面。”林语生带着怀念的神色缓缓开口。
程斯刻立刻想到了藏在他妈日记本里的那张照片,他抿唇点点头。
林语生闻言笑了:“真好,她还保留着这张照片。”
林语生看向那一方小铁窗,却没能见到阳光,今天是个阴天。
“这是我和她唯一的一张合照。”
“那年,我下乡支教,认识了你母亲,她那时候是刚进乡村小学任教的年轻老师,我几乎是一见到她就爱上了她,我们很快坠入了爱河,度过了一段很美的时光。”
“可下乡支教只是城里学校安排的一个晋升通道,一年的期限到了,我们这一批老师依旧要回到原来的学校。”
“我跟小柔说,请她等我,不出半年,我一定会处理好一切重新回去找她,她答应了。”
话至此处,林语生原本怀念的神色被痛苦与愤怒所取代。
程斯刻不由得心想,看来他那个爸要出场了。
“如果……”林语生的嗓音哽咽,浓浓的后悔与怨恨浮上眼睑,“如果我知道我走了之后,小柔就被那个混混盯上的话,我不会走的……我真的不会走的……”
“程强那个杂种强迫她……他强奸了你母亲……”林语生的牙关紧咬,他的面部神经不自觉地开始颤抖,“你母亲的父母也是愚蠢的农民,他们觉得女儿不干净了,于是将靳柔嫁给了程强。”
程斯刻听到这里垂下了头,他说不上来听到这段过去时候的心情。在这段过去里,靳柔完完全全是一个受害者,而他,程斯刻,则是靳柔曾受委屈的活生生的证明。
其实靳柔应该恨他,他是靳柔一生悲哀的见证,他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让一个已经足够悲哀的女人身上更添一层枷锁。
可靳柔没有,靳柔以她最大的爱来哺育程斯刻,哪怕他被锁链囚禁了那么多年,他也始终知道靳柔只是在用她的方式来保护他。
他对靳柔的观感太复杂了,可有一点他始终明晰,潜意识里,本能的,他始终爱他的母亲。
“程强……程强那个畜生,跟靳柔结婚之后并没有好好对待她,小柔遭受的是无止尽的家暴。那个时候你应该也有一些记忆了,应该能明白靳柔过的都是什么生不如死的日子。”
“我曾去找过小柔,我劝她和我一起走,一起逃离这个地方。可她不愿意,她已经有了牵挂……”
“是我。”程斯刻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哑了。
林语生点点头,他深深望着程斯刻,带着怀念的神色开口:“你和你妈妈真的长得很像。”
程斯刻闻言没什么表情的扯了扯嘴角:“是吗,我都快忘了她的样子了。”
程斯刻没有说谎,他是真的快忘了靳柔的样子了,在他那段记忆的最后,他见到的靳柔早已被毒品侵蚀,整个人形销骨立,容颜不再。
“可我不会忘。”林语生看着程斯刻的眉眼,“在我的记忆里,她永远是青春明媚的,从来没有变过。”
“小柔不肯跟我走,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小柔继续被程强折磨,所以我开始想办法。”林语生继续道。
“我和小语一直受印乘恪的资助长大,所以后来我放弃了当老师,开始跟在印乘恪身边当秘书。那段时间我正好需要找人杀温晏,于是我想到了程强。”
程斯刻闻言猛的抬头,他几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你刚说什么?你说杀谁?”程斯刻的嗓音染上了一丝恐惧。
“看来小浅什么都没有跟你说啊,我以为他和林樾私底下调查我这么久,总该查到些什么了。”林语生微勾唇角,看着程斯刻的眼神包含善意的怜悯,“小浅不告诉你也是为了你好,他是真的很用心在对你。”
程斯刻瞳孔剧烈地颤动,他重新理解了一遍林语生的话,可他越理解却越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温晏是林语生找人杀的,而林语生找了程强,所以也就是说……是程强杀了温晏。
程强杀了温晏……
怎么会是程强杀了温晏……
怎么可以是程强杀了温晏……
程斯刻几乎要将自己的牙齿咬碎,他的下颚线被绷到极致,脸上的肌肉不正常的抖动。他盯着林语生半晌,接着猛地低下头,靠在桌子边缘深深吸了几口气,再压过一阵阵汹涌袭来的窒息感。
一片光怪陆离的色块袭来又退去,他想到了温浅,温浅早就知道了吗?一直知道是程强杀了他的父亲,可他什么都没有跟自己说。
温浅看着他的时候,会想到程强吗?那个时候他的心里是什么感觉?会有那么一瞬间,他也会怨恨他的小狗吗?
程斯刻再抬起头来时,极力撑大的眼眶已经布满了红色的血丝,唇色惨白不似常人。
林语生一惊,试探开口:“你……”
程斯刻用力闭了闭眼,半晌再睁开时那片血红已经褪去了不少,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于是手指深深抠进自己掌心的肉当中,疼痛让他保持清醒,却也让他的手心出现了深深的指印。
“抱歉,老毛病了,小时候留下的后遗症,”程斯刻的眼神恢复清明,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见笑了。”
林语生见识了程斯刻的不同,也是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当年的囚禁到底对程斯刻造成了多少折磨。
毕竟那时候他只是个话都不会说的孩子啊……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知道你过着那样的日子,却从没想过帮你一把,”林语生有些惭愧地垂下头,额前散落的碎发里已经夹杂了些许白色,“或许是那时候,我将对程强的恨一部分转移到了你身上,我明知你过得不好,却选择了冷眼旁观。”
“都过去了。”
程斯刻如今已不觉得当年那些日子有多么惨痛,因为他知道,在某一个平常的夜晚,会有一个人走进他的囹圄之地,握住他的手对他说:“你愿意跟我走吗?”
那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话,是他一切磨难的终点和救赎。
“所以后来呢?”程斯刻开口。
“后来,我听说了程强想要到城里赚钱的心思,于是找了个人游说他来南淮,说要给他介绍工作。之后通过关系将他塞进了温家挑选司机的名单里。”
“程强和温晏是老乡,他的履历被造过假,也足够漂亮。所以程强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温晏的司机。”
“那你是怎么劝说程强去杀温晏的?”程斯刻想不通这其中的关窍,程强就算再混,也该知道杀人这种事情跟他家暴不一样,这是犯罪,搞不好是要矮枪子儿的。
林语生闻言轻笑了一声,眼神露出了些许蔑意。
“我为什么要劝说他,他配吗?”林语生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一针白尘就能让他跪着求我的事情,为什么要浪费口舌呢?”
“你……你给他用了毒品?”程斯刻感觉脑海中的迷雾正在逐渐散去,一系列分散零星的事件开始被串起来,形成首尾相扣的一个环。
“所以你用毒品控制程强,让他杀了温晏?可你为什么要杀了温晏?你跟他无仇无怨,为什么要杀他?”
“谁说我跟他无仇无怨?温晏找人杀了印少爷,他的死不过是一命换一命罢了。”
程斯刻的脑袋几乎要宕机了,明明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可连在一起他怎么就听不懂了呢?又或者,他根本不敢听懂。
“你说……”程斯刻不可置信地开口,“是温晏杀了印之遥?”
“温浅是真的什么都没跟你说。”林语生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
“他……他应该跟我说什么?”程斯刻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印之遥不小心发现了我和温晏关于白尘的秘密,于是温晏杀了印之遥,之后我为了替少爷报仇,找程强杀了温晏。这就是当年这件事情的始末。”
程斯刻头痛欲裂,他强撑着自己的额角,却依旧压不平因为用力而凸起的青筋。
这太荒唐了,事实的真相怎么会是这样?
可由不得他不信,此刻坐在这里的林语生就是最好的证明。林语生的确参与制毒了,当年他和温晏之间……恐怕根本不是替人报仇那么简单。
林语生要杀温晏的真正理由,恐怕依旧跟白尘有脱不开的关系。
不对,还有一个地方不对……这个故事里根本没有靳柔,林语生对靳柔的愧疚又是从何而来?
“那靳柔呢?靳柔在这个故事里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程斯刻抬头紧盯着林语生,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提到靳柔,林语生的瞳孔明显晃动了一下,他垂头看向了别处。
“那时候我有点魔怔了,我爱靳柔,却也恨靳柔,我恨她为什么过着这样非人的日子都不愿意跟我走。”
“于是我把她骗到了南淮,亲手给她注射了毒品,我想用毒品控制她,让她留在我的身边。”
程斯刻盯着林语生的眼神几乎要流出血来,原来……原来靳柔的毒瘾是这么来的……
他母亲遭受的所有的磨难,都来自于他生命当中的两个男人。
“可你最后并没有将她留在身边。”程斯刻哑声开口。
“是……”林语生闭了闭眼,无声的泪水从眼角溢出,“我后悔了,我看到她望着我的眼神时,我后悔了。”
那是林语生从未在靳柔身上看到的眼神,没有怨恨,没有反抗,只有平静的麻木,仿佛林语生只是给她注射了一只葡萄糖。
可就是这个眼神,彻底刺痛了林语生的瞳孔,靳柔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靳柔了。
他就算留得住她的人,也留不住她的心。
一切都顺理成章,一切都好像就应该是这样。
可程斯刻总觉的有哪里不对,他有一个怀疑:“印乘恪在这所有的事情里,都没有出现过。”
“是他真的一无所知,还是你想要帮他隐瞒罪行。”
“林叔,你是在顾虑什么吗?你没有说实话。”程斯刻一瞬不瞬地盯住林语生的瞳孔,企图从里头找到一丝闪躲和心虚。
可至始至终,除了说到靳柔时的那一瞬的破绽,林语生的眼神都仿如平静无波的古井,掀不起一丝波澜。
“我再问你一次,印乘恪和所有这些事情到底有没有关系?”
林语生沉默良久,接着站起身来。
他在程斯刻步步紧逼的眼神中弯下了他的脊背,朝程斯刻鞠了一个躬。
“对不起。”
这是他对程斯刻说的最后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
狗子你挺住,老婆马上来安慰慰